西日漸沉,羅尚文坐在小馬扎上,眼睛緊緊盯著啟明門方向,有些焦慮。趙賊主力出擊,困囿江東,自己趁虛而入,還道是能一鼓而下,哪料天算不如人算,事情進展毫不順利,真還低估了城里流寇的戰力。
這個變數是他出兵前沒有想到的。自以為考慮周全的人一旦出了漏子,大多沉不住氣。他自認養氣功夫還沒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地步,不快之情一直浮在臉上。
若天黑前還無法攻克城子,夜晚再攻,把握可就小了不少,阻截在渡口的羅文垣想必也不愿繼續滯留在那里。更值得擔心的,是趙賊會揮軍來援。無論如何,山城戰事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他清楚,自打在大獲山兩敗,部下兵士鋒銳已折,士氣低迷,其中好些甚至有了畏敵的情緒。但這些,也不能成為攻不下大獲城的理由。要知,現在守城的不是趙營精銳,而是一幫老弱病殘,他們的長官聽說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氣憤中,他不斷向上添兵,并明確表態,不打下城子,兵士們就別想下山。
好在最近一波攻勢進展順利,塘兵速報,城頭已占,勝利唾手可得。
他一直懸著的心這才略微放下。心情舒暢下,手中蒲扇揮動的頻率從也降了下來。
“傳令,戰事雖有利我方,前線切不可因此懈怠半分,努努力,沖入城子,本將今夜與眾將士在大獲城一醉方休!”
塘兵應諾而去,才走兩步,數支箭矢尖嘯著破空而來,當中一支徑直射入臉頰,那塘兵應聲倒地。
同一時間,呼喊聲響起,只聽遠處官兵驚呼:“敵襲,敵襲!”數十人同時向中軍這邊潰退而來。
“誰人亂我軍心!”羅尚文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一腳踢翻小馬扎,“北面有羅游擊堵著,哪會有什么敵襲?”
誠然,他信任羅文垣部的戰斗力,但當他逐漸聽清奔雷般的馬蹄聲,抬眼看去,頓生絕望。目光到處,一股黑色洪流正以不可阻擋之勢朝自己這邊急速涌來,被驅逐的官軍驚慌四散,有如群蟻。再瞧那高高舉著、迎風飄揚的將旗,竟是趙當世親自殺到了。
“羅文垣個龜兒子,打的什么鳥仗!”氣急敗壞下,羅尚文頭一個罵的,不是趙當世,而是本家兄弟羅文垣。
他卻不知,羅文垣也有他的苦衷。不是不阻攔,而是有心無力。且不論他手下上千,無一馬軍,對手的劉維明部更是舍生忘死,就像牛皮糖也似,將之緊緊黏住,完全脫不得身。阻截的兵抽少了,怕被趙營馬軍沖散;抽多了,又恐陣線松動。躊躇之間,戰機轉瞬即逝,趙當世帶著二百馬軍風馳電掣,早穿陣而去。抽調許久,好不容易湊了些人,想趕在后邊支援羅尚文,北岸郝搖旗又不期而至。迫于壓力,羅文垣不得不打消了顧忌羅尚文的念想,只能在心中為他祈禱。
事已至此,徒憤無益,羅尚文扔了蒲扇,抽出腰刀,順手劈了兩個經過他身的逃兵,責令周圍侍衛親兵彈壓兵士,重新組織反擊。在他的呵斥下,立于本陣的大旗也將降到了一半,此舉在提醒山上的官軍主力:主將告急,速來馳援!
楊招鳳伏著身子,緊緊夾著馬腹,左手攥著韁繩,右手將刀平放。迎風睜眼,前方零零散散盡皆奔逃的官軍。不注意間,刀鋒掠到一名官軍的后頸,他手一頓,俄而下意識地將之握牢。瞬息中,他用余光瞥見一物隨馬身飛動,經驗告訴他,那官軍已然尸首分家,而那伴飛之物,便是其為高速帶起的頭顱。
頭顱小飛一段距離就落了下去。楊招鳳無暇分心,他注意到了羅尚文翻動的旗語,他明白,若不在官軍主力來援前擊潰官軍本陣,利害形勢就會立時逆轉。
“鳳子,你干啥!”耳邊隱約傳來一個焦慮的聲音,混在風聲里聽不清,像是二哥楊成府的,但他沒有去看。不知怎地,他今日無比專注,不見了往日的瞻前顧后、手忙腳亂,替代的只有堅定認真、全神貫注。
他不知道,就在他心無旁騖地一個勁兒向前沖時,他與追隨他的十余騎逐漸脫離了趙營馬軍的大隊。他不是個小卒,他是個隊長,隊下管著數十騎,單騎冒進乃嚴重失職的行為。換作往日,楊成府一定會快馬沖上去,將他攔住,而后拖下馬,狠狠抽一頓鞭子。
但現在,楊成府卻沒了勇氣,因為他這個小弟沖向的,是剛剛被羅尚文聚攏起來的數十官軍。這些官軍將羅尚文圍在中間,在軍官的極力壓制下各持長兵,一致對外。戈矛森森,形如蜷縮的刺猬。
“噫!”楊招鳳不過十余騎,還是輕甲,沒有步兵掩護,如此陷陣無異自尋死路。這個一向軟弱慫貨的弟弟,怕是中了邪了,竟會干出這種自蹈刀山火海的兇事。驚詫之下,想到至親之人就將離自己遠去,悲從心來,捶胸疾呼,“鳳子!”
“壯哉!”正悲憤時,腦后一聲響起,不看也知道是趙當世,“僅憑十余騎便敢沖突官軍陣勢,我趙營有此虎賁,破敵必矣!”
隨即打馬上前問道:“領頭勇士何名?”
楊成府眼有淚光,哀聲道:“楊招鳳。”
“嗯?”趙當世聞言一怔,旋即朗聲大笑,那笑聲雄厚悠揚,穿透了身邊每一位趙營馬軍的心靈。
“千總?”
“原來是鳳子,瞧不出來,悶葫蘆一個的,也有這等膽氣。咱們平素自負豪勇,又怎可屈于其下?兒郎們,撒開馬,隨勇士楊招鳳殺他娘個卵朝天!”
馬軍聞之,無不高聲呼應,當時是,趙營騎兵馬嘶人沸,氣勢奪人。激昂罷了,楊成府瞠目結舌,趙當世令旗一指,騎兵們登時聚攏,跟在楊招鳳等人馬后,朝羅尚文那里齊沖過去。
楊成府無奈,極不情愿,但為眾騎裹脅。他心中苦不堪言。趙當世不制止楊招鳳也罷了,還贊美他愚蠢的舉動;口頭上振奮振奮軍威也罷了,卻又跟著去做自沖槍陣的蠢事。可憐這一沖,將要折損多少弟兄性命,而他姓楊的又是否能繼續活著?他害怕,但胯下的坐騎似乎不諳他意,越跑越快。
趙當世的意圖,他不懂。羅尚文反應敏捷,已經召喚援兵。自大獲山上下來馳援,腳步快,一炷香可到,憑著王來興部的戰斗力,又不可能出城尾擊阻攔。所以,必須要抓緊時間將羅尚文擊潰。
但如何擊?羅尚文御軍有方,縱然大亂,還是能在短期內團聚起許多人。若不迅擊,待其兵漸多、陣漸實,再想進攻,絕對不劃算。反正拖下去必敗,不如舍身一擊,與他直接見個真章。趙當世本已有趁著官軍陣未穩的時候直接沖他一波的打算,楊招鳳此舉,正中他下懷,當下不過順水推舟而已。
一錘子買賣,勝負皆在霎時。
楊招鳳自不知身后事,駕馭著撒足狂馳的戰馬,他只覺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舒暢。多少年忍氣吞聲、多少年受人白眼、多少年碌碌無聞,一顆壓抑畏縮的心,在奔騰的馬背上,迎著風、迎著明晃晃的槍矛、迎著一張張神色各異的面龐,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出來!
“殺!”沖入敵陣時,楊招鳳縱情高呼,短短的一個字,包含了無數的悲戚與委屈。
官軍陣型,不攻自潰。
雖在嚴令下被召集起來,到底失去了編制、方寸已亂,面對著如若雷霆、震天動地而來的趙營馬軍,官軍們還是選擇了放棄。
楊招鳳沒有受到任何阻擋,戰馬飛躍過一人頭頂,跳到羅尚文面前。羅尚文遮攔不及,被馬胸徑直撞飛出去。他在塵土里滾了七八圈,口鼻皆血,神志不清。起先守護在他身畔的護衛見勢,散如驚鳥,竟無一人上前救助。
“我……”羅尚文滿臉土灰,無意識地嘟囔著,嘴角不斷涌出鮮血,泛出血泡。第一個字尚沒發出,一個身影落在他頭前,緊接著,他感到喉頭一涼,眼前一黑,再無聲息。
大獲山上的官兵很快就趕到了。但他們還是慢了一步,主將羅尚文此時已被梟首。他的首級插在一桿木槍上,由趙營馬軍持著,來回奔馳,耀武揚威。
樹倒猢猻散,參將死了,還為誰賣命?近千官軍頓無戰意。當下軍官中,御眾能力強的,尚能彈制兵士,向外圍撤去。紀律差的,部下當時就亂了套,大多開始奪路狂逃。當軍隊變為散沙,后背暴露給敵人時,兵士們的命運就不再為自己所主宰了。
二百趙營馬軍,秋風掃落葉般剿殺著六神無主的官軍。時已薄暮,晚霞染紅了半邊天,被鮮血浸潤的大地似乎也為其照映,自下而上,天地連成一片,滿目殷紅。
入夜,紛亂的戰場才漸漸寂滅無聲,只留下三五成群的趙營兵士,舉著火把,趟著血水,拖曳掩埋尸體、尋找搜羅可用的兵甲器械。
大獲山一戰,黎雅參將羅尚文被陣斬,檢點官軍首級三百余,其中包括被俘時受了重傷而被殺者。俘虜二百,另外還有數百人逃散。趙營傷亡接近五百,其中基本全為守備大獲城的王來興部以及后來臨時招募的原王友進兵。
趙當世進駐城中后不久,羅文垣主動退兵的消息就傳了過來。與之同到的,還有侯大貴、徐琿等的捷報:袁韜后部在澗槽溝為突然殺到的侯大貴所擊,陣腳大亂,徐琿會同侯大貴、白蛟龍等軍竭力死戰,終于將其擊敗。棒賊拋尸數百,向東退去,幾無隊列,若非諸將急于回援,戰果還能進一步擴大。
在江東,因為準備妥當,趙營傷亡不是很多。但在渡口處,光劉維明一部就陣亡三百余,郝搖旗支援的二百人也傷亡近半。官軍的戰力由此可見一斑。局勢如此兇險,若非兵行險招獲得成功,實難想象接下去會發生什么。
細細算下來,不能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得說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然而,趙當世還是滿意的。不說其他,只說今日形勢,己軍腹背受敵、兩線作戰,情況兇險到就算已經塵埃落定,回想還是心有余悸。能反敗為勝,內中有太多的機緣巧合,不足為外人道。只要一個細節沒注意,一個機會沒把握,現在腦袋被掛在城門口怕不是羅尚文,而得換作他趙當世和侯、徐等人了。
這一戰,運氣太好。
趙當世雖然僥幸得贏,卻沒有半分得意之情。二羅偷襲大獲山的事給他敲了警鐘,凡事,三思而后行。三思不成,再三思,直到找到一個可進取、有退路的法子。這一次孤注一擲成了,難保下一次就不會翻船。久賭必輸,軍隊逐漸擴大,一步一步必須踏踏實實,否則一次失誤滿盤皆輸,無法長遠發展。ωωω.九九九)xs(
天黑不久,各路人馬次第回山。
過罰功賞,賞必行罰必信,外御強敵而獲全勝,趙當世在城內設下慶功宴,犒賞全軍。
大獲山上,擺下無數桌椅。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在這山風瑟瑟,寂靜清爽的黑夜里如同海洋里的燈塔,卓然獨立。
除了值守哨探的兵士倍給賞賜外,其余兵士各以編制,入席飲食。趙當世以及營中高級軍官,也都共聚一堂。
一張大長方桌,趙當世居上首正中,侯大貴、徐琿、楊成府、郝搖旗、白蛟龍、劉維明、王來興乃至于傷勢未愈的郭虎頭等皆分坐左右。眾人才坐定不久,便見郝搖旗一臉焦急,望著滿桌酒肉,已是迫不及待。
趙當世瞧他猴急模樣,啞然失笑,但用手敲了敲桌面,朗聲道:“諸位,血戰一日,都辛苦了。佳肴珍饈,盡管享用,不過這之前,先容我引薦一人。按軍中地位,此人本不便與諸位同席。但依我之見,今戰若不是他,只恐我軍克敵不會這么順利。”
戰事結束,但論功行賞之事尚未厘清。眾將憋著一口氣,就是要等酒過三巡,開始夸嘴放炮,將首功往自個兒身上攬。如今聽他這般說,俱是一驚:這首功竟然已經有了著落。
當是時,性躁的吹胡子瞪眼;沉穩的捻須不言。但都翹首望向門邊,擦亮了招子要看看倒是何等貨色敢搶老子頭功。
趙當世微笑著看著眾人反應不一,也不理會,拍了拍手。一人旋即出現,甫一露面,滿座皆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