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日,吳亮節把做過的和要做的所有腌臜事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他但求一死,但侯大貴卻沒有給他痛快的意思,也沒再折磨他,反而著人將他拖回牢房,并請大夫先為他療傷。
王來興與覃施路一直等在外面,當龐勁明穿著衣服出現時,他倆同時靠上去,急切問道:“進展如何?”
龐勁明滿臉都是汗,一五一十將審問出來的結果與他兩人說了,并且無奈道:“事關張妙白與郡主,我等不敢擅斷,權且把吳亮節收監了,等主公回來吩咐。”
覃施路一跺腳,當場惱火道:“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郡主危在旦夕,你們不去,我去!”說罷,頭也不回,飛步離去。
她身輕如燕,幾個起落已經到了自己的紫黑馬那邊。等龐勁明與王來興追過來,她早已駕馬絕塵而去。
華清的居處不算遠,覃施路沿路問詢了幾名兵士,風馳電掣趕到宅邸。因為趙當世的關系,華清與小竹兩個人住在一個大院落中,守門的兵士認得覃施路,曉得她是有名的小辣椒,又見她氣勢洶洶提鞭在手,哪個敢攔。
覃施路毫無阻攔,直沖入宅,正巧撞見華清要喝張妙白泡的茶水,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了一句“杯里有毒”。
喊聲一出,張妙白與華清同是一驚,華清放下才粘到下唇的茶杯,訝然問道:“這位妹妹,你是……”
張妙白認得她,強忍恐懼,堆起笑顏道:“啊呀,原來是覃家妹子,怎么你也來……”話未說完,手腕劇痛,急目看去,覃施路身法一閃,已經將自己的手反扭起來。
“哎呀,哎呀,疼,妹妹……”張妙白出生來哪曾受到過這般欺凌,轉眼就哭成了個淚人,口中不住哀求覃施路松手。
覃施路卻不由她分說,再一使勁,幾乎將她的整條胳膊擰成脫臼。與此同時,華清也看清了張妙白手腕內側袖口的破洞:“這是……”
“哼哼,我就說你不懷好意,果真給我抓了個現行!”覃施路冷笑著,順手將張妙白的另一只手也擰了起來,張妙白痛苦萬狀,這下連哀求都顧不上了,滿嘴全是慘嚎。
“她這袖口里裝的藥,歹毒異常,你若在月事內吃了它,就會血流不止。”覃施路將從龐勁明那里聽來的話轉述給華清。華清臉煞時白了,怔怔盯著手中的茶杯,無言以對。
小竹這時候探過來道:“她在袖口做手腳,泡茶時故意側了一側,奴婢疏忽,沒能瞧見!”說話間,神情好生愧疚。
“這不是你的錯……”變故突起,華清心如亂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自謂與這個叫做張妙白的女人素昧平生,對方為何要對自己行如此陰毒之事?
“這不是,不是毒藥,是……”張妙白好不容易恢復些意識,聞聽覃施路將自己揭穿,慌忙狡辯,情急中卻又想不出什么解釋的理由。
“既不是毒藥,你藏在袖里做甚?鬼鬼祟祟,還能安什么好心?”覃施路啐罵,同時緊握著她的手腕向上一提,袖口破洞處,頓時飄下好些細碎粉末,“等我找來大夫,一驗便知,到時候看你還有什么說辭!”
張妙白聽她這么說,知道吳亮節那邊一定是全招了,一股悲涼由心而生,她無法再辯,又無力反抗覃施路,惶然無助下,“嗷嗷”哭了起來。這樣不顧儀態的哭泣,與其之前端麗矜持的表現大相徑庭,看得出,她徹底絕望了。
覃施路快刀斬亂麻制住了張妙白后,王來興與龐勁明接踵而至,他倆本還想著向華清施禮,見此情景,啥也顧不上了,急忙勸道:“你這是做什么,別給人扭壞了。”
他倆不說話尚可,一說話,頓時點燃了覃施路的火藥桶:“這女人心腸最毒,不看緊了她,就又要害人!”
王來興邁兩步上來,溫言說道:“她不會武功,這里有我們,出不了事。你就撒手吧。”說著瞥了瞥張妙白,見她已是面色紙白,話都說不出了。
龐勁明亦附和道:“正是。適才路遇塘兵,說梓潼已被攻破。侯總兵也已派人去請主公回劍州處理此事。前方戰事既平,想必主公不日可至。”
“他要回來了。”
龐勁明這話雖然是對覃施路說的,可當下廳堂中,另外兩個女人的心中也都同時一震。震動之余,心情天差地別,一個欣喜、一個悲凄。
身在梓潼的趙當世幾乎是在鞍馬未歇的狀態下接到侯大貴的急報。其實按照前線目前的狀況,他完全不該回劍州:梓潼城雖陷落,可城內外反抗勢力密如星火,趙當世需要親自坐鎮以穩定局勢,而且,他必須確保對梓潼短期內的絕對控制。因為梓潼一破,趙營分出兩支兵馬躡蹤追擊,一支是先討軍右營郝搖旗部,趨西北往攻兵力空虛的江油;另一支則是先討軍前營郭如克部,追擊梓潼潰兵,已經進入了南部的潼川州境內。作為連接兩軍的通路,趙當世必須確保梓潼的安穩,否則讓官軍尋了空子,反攻梓潼,那么不但郝、郭兩軍腹背受敵,就連留在劍州的后營也危在旦夕。
可是,趙當世又不得不趕回劍州,因為吳亮節與張妙白的這件事,牽扯實在太大,他不出面,無人能夠妥善處理及善后。
基于這個考慮,他在小憩了半個時辰后,就上馬帶著十余騎出了城。至于梓潼方面的軍務,他只能暫且交給覃進孝全權負責。覃進孝的先討軍左營有兩千人,加之覃奇功輔佐,守住梓潼短時間內應該問題不大。
次日正午,趙當世一行風塵仆仆,趕到劍州城。
會審的地點就在劍州城的州衙署,侯大貴早就張羅開了,趙當世一坐定,手下“噼噼乓乓”,將看押多時的吳亮節與張妙白兩人提了上來。
比起血污遍體、囚首喪面的吳亮節,張妙白看上去并沒有受到什么折磨,只不過,她一張臉早沒了昔日的紅潤,嚇人的慘白,黯淡無神的眼眸下,是極為明顯的眼袋、褶皺,病懨懨的一派死氣沉沉,似乎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
趙當世不由惻然,想起當初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心生幾分嗟嘆。他當初扣下張妙白,本為牽制官軍,雖最后未達其效亦無妄念,卻也不想棄之如敝履。本待稍加安定,找個機會將她安排出去,豈料會落到這步田地。正想間,龐勁明輕步走上來,躬身請示:“主犯吳亮節、張妙白皆已帶到,請主公審問。”說是審問,其實吳亮節的供紙早已鋪呈在了趙當世身前的案臺上。趙當世要做的,僅僅是最后確認罷了。
既然流程如此,趙當世也就隨著走下去,他收起繁復思緒,先問吳亮節:“吳亮節,你可知罪?”
事情到了這一步,吳亮節已沒了求活的指望,清楚再怎么掙扎,也只是徒勞。那張臟污不堪的臉掩蓋住了他的表情,聲音因為此前喊叫太過,也變得極為沙啞:“小人罪大惡極,無顏自辯。但請主公看在昔日的情面上,能給小人個痛快。”他見識過劉維明是怎么被一把鈍刀活活砸爛了脖頸而死,他現在已經不怕死,他怕的,是像那樣痛苦的死去。
“準了。”趙當世瞄了一眼供詞,判斷火燒兼山書院這事涉及不深,僅僅吳亮節一人起意,所以也沒再費不必要的口舌,“你倒也算條漢子,罷了,賞你個全尸。”接著轉對侯大貴,“斬首后找人將他尸首縫起來,葬在城外。好歹是我趙營出來的,不能成孤魂野鬼嘍。”
侯大貴點頭稱是,誰知對面吳亮節聞言,號啕大哭起來,邊哭,直將一顆披頭散發的腦袋重重磕向地面,“咚咚”作響:“小人真是給鬼迷了心竅,竟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該死,該死!”
趙當世看著歇斯底里的吳亮節,亦是嗟嘆不已。吳亮節為人機警、處事靈活,本是趙營不可多得的人才,趙當世也是看中他的潛力,才將他從一弁從層層拔擢上來,以至于成為讓許多人艷羨的后營把總。可誰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吳亮節沒能把握住自己的心智,自毀前程。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面對哭泣不止的吳亮節,趙當世良久無言,然而,跪在吳亮節身旁的張妙白卻抽冷子恥笑:“哭什么哭,婆婆媽媽的。還是男人嗎?”聲音尖利,充滿怨怒。
吳亮節聽了,呆了一呆,并無回應繼續啜泣。趙當世心中怒氣升騰,厲聲喝問:“張妙白,你可知罪?”
“罪?我有什么罪?”張妙白哈哈大笑了起來,只不過她的笑聲中,已沒有了悲哀,反而是仇恨幾乎占據所有,“我既沒燒了軍糧,也沒害一人,我有什么罪?”
“欲行大逆之事,雖不果,罪同行之。”旁邊陪審的劉孝竑冷峻道,那口氣硬如刀,不容半點置喙。
“我真說有罪,就是不知你趙當世原來是個表里不一、言清行濁的偽君子!”張妙白從一開始神情就特別淡漠,直到現在,突然間激動起來,“要早知你是這樣無心無肺之人,我,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舍了家,隨你出川……嗚……”情緒上來,張妙白越說越傷心,越到后面,幾乎滿是哭腔。
趙當世雙目倒豎,尚未回答,堂下的王來興怒斥道:“會審堂上,豈容你胡言亂語,詆毀我家主公!來啊,杖責二十!”
“張妙白妖言惑眾,屢次蠱惑吳亮節等人行不軌之事。前次少君、葛教練遇襲,亦與之相關,若留之,恐難服眾。”劉孝竑同時大聲提醒,聲震屋瓦。
與其說他是對著趙當世講,倒不如他是對著所有人。通過盤查,他與侯大貴等確認了許多遺留未解的蹊蹺案件都出自張妙白的策劃,光襲擊趙元劫一事,她就已經沒有活命的理由,更不必說她長久以來與吳亮節狼狽為奸,從后營軍需中為自己攫取了大量的利益。這些事情全抖出來,判她斬首十次都不為過。
王來興與劉孝竑前后發聲,目的都只有一個,即將此事辦成鐵案,絕無反復的可能性。
“主公,張、吳表里為奸,數十條罪狀都列在紙上,條條鐵證如山,罪無可恕。若不處以極刑,難以服眾。”不單王、劉,左軍師昌則玉也適時出言。
趙當世環顧堂上,見在場所有人眼睛都齊刷刷望向自己,心知他們雖不言語,但想必心里想的,與昌、王、劉說的如出一轍。老練如趙當世怎會在此等大節上舉棋不定,他其實心中早已認定,吳、張狼狽為奸,罪無可恕。
“將這兩個......”趙當世如今看張、吳二人,又想起白蛟龍枉死,切齒痛恨之間更無猶疑,當即便要下令。
“放肆!”王來興看她一再出言不遜,怒不可遏,端的是咆哮如雷。若非忌于趙當世坐在上面,早拔刀砍了下去。
可張妙白恍若不聞,自顧自直直盯著趙當世尖聲而言:“你這見異思遷的小人,見了那臭娘們就魂不守舍,把我似穢污般甩到一邊,現在又要殺我以封我口。”說到這里,干笑數聲,聲若夜梟,“你大權在握,我認了。可我便是死了,化作鬼也不會放過你。我殺不了你,但要在九泉下作祟,讓你和那臭娘們永遠都沒有結果……”
說到這里,趙當世終于忍耐不住,罵他可以,殺他兄弟、辱其所愛完完全全觸及了他的底線。現在張妙白居然惡毒到開始詛咒華清,這是他萬難忍受的。怒氣沖霄的他一拍桌案,劍眉并立怒吼一聲:“白綾賜死!”
一言既出,張妙白立刻斂聲無言,身子陡然一松,嘴角也露出淡淡的微笑。似乎這一句話,終于讓她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