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楊招鳳吃卻一驚,被刺扎了也似飛快縮回手,不過那局促姿態依然給風風火火突然闖入的崔樹強看在眼里。
“有,有事?”楊招鳳不安地站起身,同時不忘斜瞭那依舊躺地不醒的女子一眼。所幸,外衫已給她披上了。
崔樹強故作不見,拉過楊招鳳沉聲道:“呼九思派人來了。”
“人在何處?”楊招鳳一愣,一聽此話,很快將之前的尷尬拋到了九霄云外。
“人現在就在外頭。”崔樹強豎起拇指向后指指,“這人叫茅庵東,居然是我同鄉,現在為呼九思的心腹。”
楊招鳳對崔樹強的話并沒有什么吃驚。陜西是流寇興起之地,很多地方要么不反,一造反往往都是整鄉整村一起反的,所以當今諸多流寇頭目多有同鄉里人。呼九思本就是陜西人,這茅庵東會在他手下更無奇怪。
“他來做什么?”這茅庵東既為呼九思心腹將領,那么說起來在青衣軍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如此低調前來,隱秘到楊招鳳在帳中都沒有聽見一絲動靜。
崔樹強應道:“他是一個人來的,為的就是掩人耳目。他對我說,呼九思現在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此話怎講?”
崔樹強面色凝重道:“參謀,你我路上的擔心恐怕要成真。聽那茅庵東說,青衣軍自從在蓬溪分道東行,進入順慶府后,接連與孔全斌打了好幾仗……”
“孔全斌?”
“是。這姓孔的從北面保寧府南下西充、南充,追著青衣軍打,青衣軍戰力不濟,給打得夠嗆,死傷頗多,昨日還新敗一場,躲到此間喘息。”雖說一樣身為敗軍之將,但崔樹強的眉宇間毫不掩飾對青衣軍的鄙夷。即便同屬趙營,他還是認為棒賊出身的青衣軍不值一提。ωωω.九九九)xs(
而聽他這么一說,楊招鳳大概想到了呼九思身不由己的來源:“照此看來,莫非青衣軍內部有了分歧?”
“狗咬狗、一嘴毛。”崔樹強嗤笑一聲,“聽茅庵東說,青衣軍現在不太平。他想讓咱們趕緊走。”
“此言何意?”
崔樹強回道:“或者說呼九思想讓咱們趁早走,他現在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咱們待下去,也落不著好。”
楊招鳳沉吟片刻道:“莫非梁時政與楊三聯手向他施壓?”能作為青衣軍的渠首,單靠資歷名望是絕對控制不了局面的。呼九思的實力一直支撐著他保持對梁、楊二人的優勢地位,單憑梁、楊兩個的任何一個,都不太可能單獨挑戰呼九思的權威。所以很可能是最近的連敗消耗了呼九思的實力,而梁時政與楊三就趁著這個機會跳出來聯手反制呼九思。
崔樹強點點頭,明顯贊同楊招鳳的猜測,同時道:“我看那茅庵東說話時語氣急促、面色焦急,很不安寧,參謀的猜想恐怕八九不離十。”
楊招鳳咬咬唇,想了想道:“青衣軍三將,我看還是呼九思最為忠厚。他這樣通知我們,看來目前營中的情況定然十分危急。不過,梁、楊二人又會對他做什么?”
“他倆想害了大頭領,自己上位。”崔樹強與楊招鳳正談話,不防帳外又進來一人,那人說話的口吻明顯是在回答楊招鳳的提問。
楊招鳳拿眼看去,只見來人獅鼻闊口、魁梧黧黑,卻是不曾見過,轉目對向崔樹強,崔樹強介紹道:“這位便是茅庵東。”
“在下茅庵東,見過楊參謀。”不等楊招鳳說話,那被稱作茅庵東的大漢先規規矩矩向楊招鳳拱了拱手,繼而道歉,“在帳外聽到二位說話,忍不住就進來了。冒昧了。”
楊招鳳這才曉得,原來方才自己與崔樹強談得入港,竟全然忘了壓低聲音,所幸這茅庵東進來提醒一句,不然自己猶不知覺。
茅庵東人長得莽撞,聲音卻很輕緩穩重,楊招鳳對他的觀感很好,也沒計較他的不速而至,回個禮道:“正有事情想向茅兄請教。”
茅庵東嘆口氣道:“若是有關營中的,也沒甚可言。前番數戰,大頭領損兵折將,傷了元氣,梁、楊宵小之輩,便想趁火打劫。”呼九思現在的境遇其實和楊招鳳等人也差不多,茅庵東有同病相憐之感,說話也不遮掩。
“他二人想害呼總兵自立?”楊招鳳其實有些憤怒。當初趙營好意馳援青衣軍,并且提供了大批越冬的衣物糧草,現在梁、楊二人不思回報,反而意圖落井下石,用心之險惡由此可見一斑。
茅庵東搖搖頭道:“只怕沒這么輕巧……”言及此處短嘆兩聲,“大頭領素懷忠義,不愿眼睜睜看著二位卷入漩渦之中,所以特地叫我來通知二位及早出營避禍。我這一路來,也是不敢聲張,小心而行,萬不敢讓梁、楊知曉。”
楊招鳳搖頭道:“茅兄此言差矣,青衣軍既已與我趙營合而為一,自當禍福與共、同舟共濟。如今呼總兵有難,我等怎可置身事外,全身而退?”言訖,瞅了崔樹強一眼,“是吧,崔把總?”
崔樹強咧嘴一笑:“那是當然。我姓崔的最不怕事,哪里熱鬧就愛往哪里鉆。要我老崔當貪生怕死的耗子,倒不如現在就砍了我。”他雖不知道楊招鳳為何如此說話,但天生的剛強勁兒一上來,話語幾乎不用過腦子脫口而出。
“這……”茅庵東遲疑了會兒,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梁、楊人多勢眾,兩位連同帳外的兄弟才幾個人?留下來只會徒然把命給送了。”
楊招鳳不理會他所言,說道:“茅兄,我問你一事,你如實和我說了。”
茅庵東“哦”了聲,道:“什么事,我知道自然不隱瞞。”
楊招鳳頷首而言:“梁、楊二人是否欲投官軍?”
茅庵東聞言,壯碩的身軀想給什么重物撞到一樣,劇烈一顫,崔樹強看在眼里,暗自思量:“茅庵東這般反應,看來那二人果然欲行不義之事。”
“楊參謀神機妙算。”茅庵東略有些汗顏,訕訕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對方的臉看著還未完全擺脫稚嫩,卻不想思慮極深。
梁時政與楊三一旦害了呼九思,就相當與趙營完全撕破了臉面。但看當前青衣軍所處局勢,算得上是前有狼后有虎,梁、楊二人再急于上位,也不會莽撞到不給自己留條后路。故而楊招鳳按情理推斷,他們不可能自立,只有向官軍投降有個依靠,才有繼續活下去的機會。
先討軍右營算是報銷了,作為先鋒的如今只剩下青衣軍。楊招鳳心理估計過,自己所處的位置,基本可謂四面是敵,即便聽從了茅庵東的建議,僥幸逃出青衣軍營,勢單力薄,也難保能平安尋找到主力部隊。況且,長遠考慮,青衣軍算是趙營安插在東面的一根楔子。只要這根楔子還在,無疑能起到牽制官軍兵勢的作用,盡可能保存青衣軍的實力,就是在為趙營保存力量。楊招鳳性格謙柔,但并不怯弱,他會盡自己的努力來為趙營挽回損失,所以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就不會輕易放棄,就如同當下,他不愿意看著青衣軍就這樣葬送在叛逆之人的手中。
崔樹強是在漢中加入的趙營,但他也聽說過楊招鳳昔日的勇敢事跡,知道這個看似溫和的年輕人其實有著一顆剛健的心。而且從與楊招鳳交往的日子里,他進一步了解到楊招鳳老成持重的一面。總而言之一句話,他認為楊招鳳是個靠譜的人,所以才會在右營全軍覆滅后,篤定心思站在楊招鳳一頭,用自己的武力為他保駕護航。他在這短短的片刻沒想很多,并不明白楊招鳳為何希望留在青衣軍中。但楊招鳳的這一豪氣舉動深合他脾性,所以,他全然不會考慮安危問題,立刻便表了態。
“實不相瞞,就在昨日晚間,營中就已經與孔全斌搭上了線。”茅庵東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楊招鳳執意留在軍中的動機。他并沒有說謊,現在青衣軍中暗流涌動,真真切切正處于風口浪尖。呼九思自顧不暇,難以照應旁人,要活命,只能盡快逃離這險惡之地。他甚至認為,梁時政與楊三之所以會將楊招鳳等人領進營,純是為了在投降那時充當“投名狀”向孔全斌表明心意。
“孔全斌……他倒是打得好算盤。”楊招鳳冷笑一聲。流寇起兵,本就是為了活命討口飯吃。沒有一致的理想與意志,就很容易分化瓦解。這一特點為官軍所掌握,故而策反流寇內部,使之自相殘殺之計屢見不鮮。孔全斌邊疆宿將,對這一點拿手的很。
“青衣軍是大頭領的根,他就算死,也不會離開營中一步。”茅庵東是個真性情的漢子,一想到追隨多年的大頭領有可能遭害,頓時悲憤不已,連眼眶也開始微微變紅,“無論生死,他都會死守營中。但幾位不一樣,沒必要陷在這里。”
楊招鳳裝出輕松模樣笑道:“青衣軍一入趙營,便是我等的兄弟。坐視兄弟蒙難而無動于衷,禽獸所為。我幾個雖說人少,但能盡一份力,就死也問心無愧。”
茅庵東很驚訝楊招鳳能說出這樣的話,他慢慢搖頭,搖了好多下,接著嘆氣,又嘆了好幾聲。
楊招鳳又道:“呼總兵能讓茅兄來勸我們,足見義氣深重。我等若拍拍屁股走了,豈不是成了無情無義之人?投桃報李,分當所為!”
崔樹強此刻也熱血沸騰,大剌剌道:“茅兄,我們決意留下,你也別婆婆媽媽的叫我老崔看輕了你。”
茅庵東怔然看著一臉鐵毅的楊招鳳與崔樹強,實不知這二人的勇氣從何而來。過了良久,方才嗟嘆:“趙營之強,并非沒有來由。大頭領與我等若早一日入伙,又何嘗會有今日的苦難!”
崔樹強“嘿嘿”笑了:“現在并肩而戰,也不遲。”
茅庵東點點頭,卻又立刻搖起了頭:“可惜,可惜!事情已經晚了。”
“怎么說?”楊招鳳探身上前問道。
“今夜,孔全斌的使者就要來營中最后一次接洽。屆時,營中會擺下酒宴接待,大頭領以及梁、楊皆會出席。然而梁、楊兩個掌控了局面,到那時,大頭領只能表態。若是不答應投降,只怕火并立起,兇險難測;若是答應投降,從此就將成為梁、楊二人的傀儡,命不由己了。”說來說去,都沒什么好下場,無怪茅庵東會如此沮喪。
“且不知茅兄有何主意?”楊招鳳聽罷,馬上甩出一句。
“我能有什么主意?梁、楊人多勢眾,我等就算反抗,也只是杯水車薪,翻不了天。”茅庵東說著低下頭,神情間很是頹喪。
誰知楊招鳳卻在此時硬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事尚未謀,茅兄就已然放棄,失敗自成定局,怪不得旁人。”
一言既出,引得茅庵東與崔樹強同時看將過來。茅庵東眉頭擰成一塊道:“勢已明朗,豈能效那撲火之飛蛾?”
“未必。”楊招鳳的臉上早沒了起初的疑惑與生澀,在崔樹強與茅庵東看來,這時的他,目光深邃如同一個耄耋老者,“我有一策,若成,未必不能反轉局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要行此策,一物必不可少。但凡咱們任何一人少了此物,此策都無法順利成行。”
崔樹強與茅庵東對視一眼,摸不著頭腦,齊聲問道:“什么東西?”
楊招鳳眼皮一抬,清亮有神的眼眸里帶著難以令人直視的銳利:“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