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人習俗多妻多妾,多爾袞就有好幾個妻子。眼前這個多爾袞的妻弟自稱是多爾袞四娶福晉之弟。多爾袞另還有四個福晉,其中兩個都是科爾沁部出身,去年擁立福臨登基后為了鞏固自身勢力拉攏后宮,又新迎娶了科爾沁部右翼杜爾伯特旗臺吉之女。所以此妻弟目前正受寵信,多爾袞派他來表現出了相當大的誠意。
靠近遼東邊地的女真、蒙古等部落的貴族均學習漢文漢話,所以吳三桂與多爾袞的妻弟溝通起來沒有語言障礙。聽了對方的一番述說,吳三桂心中疑云頓釋。原來奉命出山海關出使清國的楊珅、郭云龍一行人還沒等到達沈陽,半路上就撞見了清軍。
早在今年初,順軍在陜西一系列的軍事行動就驚動了定居河套毗鄰陜北的蒙古鄂爾多斯部。鄂爾多斯部隨后將順軍占領陜西的消息傳給沈陽清廷。其實清國亦對明國內部的動蕩多有關注,去世前的黃臺吉更是明言“以朕度之,明有必亡之兆。何以言之?彼流寇內訌,土賊蜂起,或百萬,或三四十萬,攻城掠地,莫可止遏”,認為可以利用明國自身的矛盾為清國取利。有此思路指導,崇禎十五年底清軍破邊犯明,黃臺吉囑咐多羅饒余貝勒阿巴泰“如遇流寇,宜云爾等見明政紊亂,激而成變。我國來征,亦正為此。以善言撫諭之。申戒士卒,勿誤殺彼一二人,致與交惡”,有目的的想與同樣敵對大明朝廷的李自成等勢力結交以便“相約伐明”。袁時中當初率領小袁營在淮北之所以能力挫清軍取得難得一見的勝利,亦因清軍在黃臺吉“聯寇伐明”指示下戰意不定所致。
不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李自成對清國并不感興趣。
有明一代,防御邊地的明軍與塞外蒙古諸部落大小戰事不斷,總體說來勝多敗少,完全不畏懼,甚至反過來經常出塞往各處蒙古部落劫掠打秋風,幾如家常便飯。李自成身居邊地多年,順軍將領亦不乏邊軍將士,在他們的印象中,塞外的韃子最令人頭疼的只是來去甚速神出鬼沒的襲擾,真正硬碰硬對仗,數百年來研究出不少克制蒙古游騎戰術的明軍常常能以少勝多,乃至以騎對騎追攆數百里。故而包括李自成在內的廣大順軍將士對塞外部落的戰斗力實際有一定程度的輕視。
中原與關外萬里相隔,清國不甚了解各流寇實力及順軍的具體情況,反之順軍對清國亦是兩眼一抹黑。立志推翻明朝取而代之成為天下正朔的李自成自不會將清國這樣的“蠻夷”放在眼里,李自成等大順高層眼中最大的敵人只有大明朝廷,清國于他們而言,大抵僅僅塞外那些只會剽掠滋擾的蒙古部落的翻版罷了。
直到黃臺吉駕崩,他“聯寇伐明”的計劃并未能真正施行。然而,他的想法卻被政治嗅覺敏銳的多爾袞牢記。
本年初,擁立福臨成功即位的多爾袞逐漸坐穩了清廷首要重臣的位子,一想起黃臺吉遺愿,旋即派遣了遲起龍、繆尚義及蒙古旗二人一起送國書去陜西,想找李自成“協謀同力,并取中原”。誰想等他們從蒙古部落繞去陜北,進軍甚速的順軍已然向北京高歌猛進了。駐兵榆林衛的大順確山伯王良智——即在西安投降李自成的原大明西安守城副將王根子——接待了清國使者,收下信后隨即奏告了李自成此事。但對天下早便志在必得的李自成依舊看不上“蕞爾
蠻邦”的聯盟邀請,未予理會。多爾袞沒得到李自成的回復,只好暫時將精力放在內部,先在四月間尋機將豪格削爵議罪,杜絕了這個政敵反攻的可能。待內事完全穩固了,多爾袞的眼光自然而然再度轉向了外頭。
三月上旬,吳三桂奉崇禎帝命令入關勤王,將關外寧遠等六城盡數拋棄。過了幾日,情況被附近清軍發覺,迅速出兵占領了這些土地,又趕緊向清廷報告關外明軍聞風而遁。事出突然,多爾袞感到很蹊蹺,聯想到了此前鄂爾多斯部的報信與順軍的浩大聲勢,判斷能讓明軍壯士斷腕做出放棄經營數十年的土地的舉動,一定是與順軍進逼北京有關,“遂下令修整軍器,儲糧秣馬,俟四月大舉進討”,準備伺機漁利。
四月初四,恰好與曝尸數日的崇禎帝入殮下葬、吳三桂中途變卦折返同一日,清國大學士范文程向多爾袞進呈了趁機進軍關內的奏章。范文程是遼東漢人,世代官宦,早年為沈陽生員,被當時尚為后金的滿洲兵擄掠從而投效努爾哈赤,此后屢次獻策對抗明軍,逐步受到重用。又深受黃臺吉信任,職掌頗多政務,位高權重,堪為清國漢臣之首。
身為漢人、熟知漢事兼具戰略眼光的范文程在奏章中建議多爾袞抓住明軍勢蹙的良機迅速進兵博取關內地盤,而且明確指出形勢易變,清軍現在“雖與明爭天下,實已流寇角也”——此時無論范文程還是多爾袞都還不知道北京已被順軍攻克明廷上個月就覆滅了,依然將大明視作主要敵人,但是在戰略層面已經將大順的威脅置于大明之上。此外,奏章內容還提到了具體軍事安排,即“進取中原”為長遠目標,“直趨燕京”則是此次進軍的首要任務。這也是清國上下長期以來的共識,清國雖說屢勝明軍,但體量終究難比大明,若貪多妄圖一口吃成個大胖子,只能反受其害,所以分步走才是妥當做法。畢竟對當下的清國來說,縱然只拿下北京,也足稱奮三代余烈,厚積薄發得來的重大戰果了。
多爾袞剛斗倒豪格等政敵,迫切需要一場軍事行動轉移國內注意力以及爭取一份大戰功穩固自身權威,內心十分贊成范文程的觀點。不過,他還是比較謹慎,暫時沒有公開對此做出反應,范文程于是去蓋州湯泉養病了。
過了兩日,多爾袞聽說北京失守,不再猶豫,瞬間感到向關內進軍刻不容緩,將剛剛抵達蓋州的范文程連夜叫了回來,討論軍事。范文程當然極力主張發兵,且從“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規律判斷興起過快的順軍大有可能尚未完成立國所需諸項秩序規制的建設,其本質還是松散的流寇,這樣的對手全憑一口氣堅挺至今,一旦受挫,沒有強有力的制度約束管理,氣勢必然一瀉千里,是以“可一戰破也”。
范文程的話讓多爾袞堅定了入關的信念,兩人繼而論及往后的戰略布局。范文程提出要分三步走,一為取關東土地,二為奪得北京,三為進取天下。取關東土地,是滿洲人從努爾哈赤時期開始浴血奮戰的目標,數十年的未竟之業,卻短短幾日就在多爾袞的手上完成,不得不說是多爾袞的運氣。奪得北京,則是多爾袞與范文程對于此次入關的共識。而第三步,純屬多爾袞的愿景了。
范文程亦知按清國目前的實力,談進取天下為時尚早,又不忍打擊多爾袞的勃
勃雄心,便輕描淡寫說道:“國家止欲帝關東而已,若將統一區夏,非乂安百姓不可。”打了個官腔。然而,這樣的話聽在如今摩拳擦掌的多爾袞耳中,激勵不減,出兵大明之事遂敲定。
四月七日,多爾袞祭廟,隨后全面動員兵馬。九日,滿洲、蒙古八旗三分之二兵力加上漢軍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續順公沈志祥等共計十余萬人出征,此等盛況在其時的清國臣民眼中亦“前后興師,未有如今日之大舉”。
清軍十九日至遼河,多爾袞詢問了隨征的洪承疇一些有關順軍戰斗力的事。洪承疇先說清軍“天下無敵”,順軍乃“流寇可一戰而除”,拍完馬屁接著提醒他“流寇十余年來,用兵已久,雖不能與大軍相拒,亦未可以昔日漢兵輕視之也”。洪承疇曾先后在中原剿寇、遼東督軍,對清、順、明三方兵馬實力都有直觀了解,如此而言雖有意保守,但至少表明,李自成部署在北直隸的十余萬兵論戰斗力并不會比關遼軍差多少。
多爾袞聞言肅然,對此戰不敢掉以輕心。洪承疇往后又提到清軍入關有幾點必須著手進行的事宜,比如宣傳為大明復仇以降低百姓的抗拒、禁止往年的劫掠行徑收攏人心、規定賞罰條律鼓勵兵士等,多爾袞都一一采納。
清廷此前多次招降吳三桂未果,多爾袞摸不清吳三桂的心思,所以為了避免與關遼軍糾纏以至于同時面臨順、明雙方的壓力,一如既往向北取道蒙古諸部繞過山海關,沿途借住蒙古部落村莊,打算從墻子嶺一帶進密云縣再去北京。這樣做既能避免與關遼軍交戰,也能縮短到北京的距離,更能出其不意打順軍個措手不及。
多爾袞沒有想到的是,十五日,大軍將至翁后,卻在不期遇見了吳三桂的使者楊珅與郭云龍等人。楊、郭兩人向范文程述說了請求援兵之事,言語極為謙卑,以“乞師”代稱。范文程將吳三桂的信轉交給多爾袞,說吳三桂“當開山海關門以迎大王”,多爾袞雖然大喜過望,可還擔心是宿敵設下的圈套,頗有些將信將疑的意思。
只是山海關的五萬關遼軍投順對多爾袞的誘惑太大,若吳三桂真愿意合作,那么自己擊敗順軍奪取北京的希望無疑大大增加。這樣的機會太難得,即便存在風險,多爾袞并不打算放棄。他立刻轉軍改道前往山海關,十六日抵達西拉塔拉時為了保險起見,給吳三桂寫了回復信,并讓郭云龍和自己的妻弟先去山海關通傳消息,安定吳三桂之心。這才有了郭云龍突然回到山海關的這一幕。
清軍改變行軍路線后,向著山海關兼程進發,十九日到錦州,二十日到連山。今日,二十一日,其眾已擊潰順軍唐通布防北面的兵馬,進駐山海關的威遠臺附近。ωωω.九九九)xs(
“大王既到關,何不速速引軍來會,共破闖賊?”城外戰鼓咚咚直響,吳三桂輕輕跺腳,面色焦急,“闖賊攻關在即,我軍守住石河正面防線,大王再驅兵北襲闖賊腹背,一戰可定乾坤,還在猶豫什么?”
郭云龍聽了這話,從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遞給吳三桂道:“吳爺,這是大王給你的信。”
多爾袞的妻弟這時候淡淡道:“吳爺看了信,再點個頭,大兵即刻就到。”
吳三桂滿臉不耐地展開信,可是才看兩眼,臉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