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事(下)
范言把那封奏折揣在了懷里,走出了范府,朝著布政坊走去。
這封奏折沉甸甸的在他懷里,把他的心裝得滿滿當當的。
他一路前行,走到了一處大宅前,深宅大院,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來過了。自三位老人輔佐圣皇以來,不講圣皇不會犯錯,可至少在百姓天下一類大事上從未出過差錯,所以才出現盛世開端。
夏季正熱的時候,若是子夜以后在長安的街道上走一走,便能看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盛況。若是運氣好一些,還能遇到打更的大叔,一般子夜過后,他們便紅著臉躺在了地上,渾身的酒氣。但他們并不會沉沉睡去,因為每過一段時間便得打更了。他們打著酒嗝,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看著敞開的門戶,累了也不會鉆進去,只會找個墻角蹲一下或者躺一下。
百姓安居樂業,城市也愈來愈繁榮,這個世間朝著他想象中的模樣去變。
可既然都到了這一步,他希望世間的規矩別被打破,一切朝著想象中美好的樣子去努力。
這關乎國法,若是開了這個先例,特別是當權者這樣。那以后某位權貴的子嗣犯了錯,是不是也能這樣?
百姓是根,國律法紀是本。遵紀守法的百姓便是國之根本。
他懂得這個道理,那些廟堂之上高高在上的人更加的懂得。
這侍中的大門他很多年沒有敲過了,他看著這座深宅大院,看著那朱紅色的大門可龍飛鳳舞的“安府”二字,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走了上去,拉住了門環。
安世襄,三老之一,侍中,也是范言的頂頭上司。
不過也許連安世襄都把這位右拾遺給忘記了,畢竟那么幾年來,左右拾遺也沒有提出什么切實可用的意見來。
范言敲開了大門,看著正襟危坐的書桌前的老人,彎腰一拜。
“右拾遺范言見過大人。”
安世襄瞇著眼,看著腰桿挺得正直的范言,有些迷茫,腦袋中一直在搜索“右拾遺范言”這個人。
想了會兒,還是想不起來,右拾遺這種八品小官,要不是今日范言的到來,恐怕他這輩子都想不起來。
“右拾遺……”這位老人突然想了起來,好像當年那位平山王請他們三位入仕的時候便說過要設立左右拾遺,幫助大家和圣皇查缺補漏。
當時說的是左拾遺歸屬中書省,而右拾遺歸屬門下省,之后他便把這事兒給忘記了,沒想到這個官職到還真的存在,也還有人一直在任職。
更加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個人還來到了自己的府上。
安世襄放下了書,站了起來,看向了范言。
他揮手讓下人送來了一壺茶,分主賓之位坐下。
“不知道范大人今日突然造訪,有何高見?”十幾年沒來,甚至自己都忘了名字的小官,今日突然來訪,肯定是有事要說。
雖然安世襄無論是職責還是官位品階都都不知道甩了這位右拾遺幾條街,可他們三人都是儒生出身,未做官前都是有名的賢士,待人接物都和藹可親。
三人的奇特之處就在這,三人雖然是讀書人出身,可卻并不偏袒夫子廟,甚至更多的是為天下,為圣皇服務。
“‘大人’一詞當不得,當不得!”范言看到安世襄,心中便有了幾分好感,不分官級品階,讓他進府,就讓范言對這位從未見過的安世襄大人另眼相看。聽到他的話和稱呼,便有些惶恐起來。
“無礙,行的是圣朝事,造福的是天下百姓,只要是個合格的官員,都當得起‘大人’一詞。”安世襄揮了揮手,頗為誠懇的解釋道。
下人這個時候送來了一壺茶,安世襄笑了笑,接了過來,先為范言斟了一杯茶,隨后再給自己斟了一杯。
范言的惶恐變成了驚恐,想接過壺的手都有些顫抖起來。
安世襄看出了他的不安和惶恐,想來是見過太多擺架子的官員了,到了他這里,有些不適應。
安世襄所料不錯,這位八品的右拾遺這些年見過不少的官員,大不過六部侍郎,小不過他這八品的右拾遺,那些人一聽說他的品階,說話的語氣便都變了。
他今日鼓起勇氣來見圣朝三大支柱之一的安世襄,設想了無數的可能,他甚至在腦海中預演了怎么辯駁的情形,可沒想到堂堂侍中,更像一個和藹的長輩。讓他那些早就想好的,慷慨激昂的話都說不出口。
范言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在下還是受之有愧,右拾遺一職,本就是言官,可這數十年來,下官無一言可進!”
安世襄笑了笑,他覺得這個人身上有種尋常讀書人沒有的東西。
“誰說沒有,你這不是來進言了么?”
范言點了點頭,從懷里拿出了一封奏折,突然單膝下跪,雙手捧著那封奏折,朝著安世襄說道:“請大人遞交!”
安世襄心中有預感,他大概猜想到了這位言官要言何事,說何理。
他面色凝重的接過了那封奏折,之上用的還是幾年前的封面,圣朝早于三年前便換了奏折的封面和格式,這位右拾遺想來一直未有言可敬,幾年前的事也不知曉。
安世襄扶起了他,微微一笑說道:“折子我會幫你遞上去,不過還得再抄錄一份。”
范言一愣,有些迷茫。
安世襄回到自己看書的桌子前,拿出了幾封沒有筆墨的折子遞了過去。
“現在用的都是這種。”
范言低下了頭,有些慚愧。
“十幾年沒有進言,沒有寸功,真是慚愧,連奏折換了都不知道。”
安世襄開懷大笑,他越來越覺得這位小言官有意思了。
笑畢,范言還是慚愧得不敢抬頭,安世襄看著他,面露微笑道:“若你三天進一小言,十天指一大過錯,那百姓得多苦,郭敬暉、陳伯駒和我豈不是要以死向天下謝罪了?”
范言聞言,這才抬起頭來。
安世襄嘆了一口氣,拿著那封奏折說道:“你這里面寫的是不是大皇子和庇寒府一事?”
范言點了點頭嗎,認真了起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個皇子。”
安世襄點了點頭,緊緊的盯著他。
“你知道多少?”
范言目光絲毫不弱。
“弒父,弒弟!”
短短兩個詞,讓安世襄瞳孔一縮。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世襄壓低了聲音,顯得謹慎而又凝重。
“下官算是欽起。”
欽天監的官職雖然不大,可這些事自然也瞞不過他們。
安世襄死死的盯著他,似乎要看清楚這個言官臉上的每一根寒毛,盯得范言后背直發涼。
范言咬咬牙,腰桿挺得很直。
“錯了就是錯了,不管我知不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件事都不應該這樣處理。更不應該當做一場……”
安世襄眼睛一瞪,范言還是說道:“交易!”
安世襄看著一臉倔強的范言,目光柔和了下來,長嘆一聲說道:“沒用的,誰都知道這事有錯,可卻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了。”
范言搖著頭。
“最好的辦法就是大皇子伏誅,給忠義候一個交待,而不是讓人替罪。”
安世襄苦笑一聲。
“陛下說了,這是家事。”
范言猛地一下從椅子之上站了起來!
“軒轅家的事,有家事國事之分么?坐了這個位置,家事便是國事!國事便是家事!”
安世襄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來。
“別說你,就算加上我,也是人言輕微,改不了的。比起夫子廟和圣皇來說,我們只是胳膊,胳膊擰不過大腿的。”
安世襄一瞬間背似乎有些佝僂。
范言眼神也黯淡了下來,他知道這位安大人說的是真的,他也知道自己等人沒有任何的可能改變這件事。
想要一個皇子伏誅,而且是得到圣皇寵愛的皇子伏誅,天方夜譚!
他坐了下來,最終不甘心的咬了咬牙說道:“還是請大人代為遞交!”
安世襄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想給你一個建議,把奏折換成信,老夫代為轉交圣皇!”
范言一愣,感激看了一眼安世襄。奏折和信,內容沒差,可所代表的便差了十萬八千里!
范言就地取材,借了安世襄的書房把這奏折謄抄了一遍,然后遞給了這位老人。
他出門的時候,安世襄看著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好似有萬斤之重。
“若是改變不了結局,或者沒有回應呢?”
聽到這話,范言一愣。
他偏過頭,一束光似乎打到了他的臉上。
“若真是那樣,我便把我知道的公諸于世。”
安世襄渾身顫抖,顫巍巍的說道:“你可知道,若真到了這一步,那后果!朝堂亂,百姓不得安寧!”
范言聲音低沉。
“可我是只是一個讀書人啊,我有自己的堅持,而且我也知道,短暫的混亂只是為了更長久的安寧。”
“從小有人就告訴我,要有骨氣,有原則。書本上的東西可能會變,會過時;可骨氣和原則還有心中的稱是千古以來唯一不會變的!”
“有了它,我范言才是范言!”
下一部分的情節,范言之死,少年怒拔劍;皇子受難,少年仗劍天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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