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人物,用什么大名字?(中)
徐長安看著又一群人如同被趕羊似的趕了進來,也未曾言語些什么,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們鬧。
可顯然這些人也同他們一般,被水盜一呵斥,便乖得和小羊羔一樣。
其中有幾人穿著錦服,帶著小帽,身上還帶著算盤的中年男子。這種裝扮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商賈人家,要么是去荊門州州府做生意,要么是去要賬的。
這幾人才進入柵欄,徐長安就隱隱覺得不對,可又說不上哪里有問題。
后進來的有三人,皆是中年男子,他們的年齡處于弱冠到不惑之間,自然也是要被留下尋找查探一番。
他們三進來之后,便趁著月光尋人,口中大呼“周老”,一面頗有禮數的和被自己打擾到的人說著“抱歉”。
這柵欄內本就混亂,他們又過于顯眼,甚至還有人推搡了他們幾把,可這些人也不惱,依舊笑著說抱歉然后繼續找著他們口中的“周老”。
徐長安本就躺在了角落里,他看著這些人皺起了眉。
他覺得這些人不一般,可怎么看怎么查探這三人都沒有反應,更別說能感受到他們體內流轉的法力了。
看似凡人,卻又有些不簡單。
徐長安想了想,也沒多管,倒頭躺在地上叼著草看著星星,反正他先安心的在柵欄里面看好這群百姓,等小白打探消息回來,再做打算。
呼喊老周的聲音越來越近,徐長安心中一凜。
莫非這些人是沖他來的?
徐長安坐了起來,那三人也擠到了跟前,攙扶著之前躺在徐長安身邊的一個老頭。
徐長安轉過頭去,這才認真的看著那老頭,只見那老頭頭發花白,嘴唇之上也起了一層白色的皮,身子也有些發冷,不停的咳嗽著,除了徐長安,其它人都躲得遠遠的。這一看,便是病了許多年的肺癆鬼,經過這一折騰,病又犯了。
那三人擠了過來,抱住老人說道:“周老,挺住,他們說了,最多后天就放我們走了,我們就可以去州府了!”
那老人穿著錦袍,頭發亂糟糟的,銀白色的頭發在月光下顯得異常的白,他伸出了手拍了拍那三位中年人的手,一邊咳嗽一邊說道:“放心吧,你們都到了而立之年了吧,等到了州府,我們討回了前些年的欠款,就給你們三說個媳婦,都老大不小的了,守著我這個老頭子算怎么回事?我啊,就算是要死,也得看著你們三把媳婦討咯!”
說完,便咧開嘴,笑了笑。
那三位中年男子也笑了笑,點了點頭。
徐長安窩在角落看著這一幕,這老人就是一個尋常的老人,而這三人對老人的感情也不像是裝出來的,這讓他有些疑惑,他明明在這三人的身上感受到了若有若無的修行者氣息。
徐長安看了四人一眼,倒頭便睡。
天一亮,徐長安明顯感覺到了這山上的水盜少了一些,想來是去山下劫人了。
整個柵欄里,除了抱怨便還是抱怨,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發生,不過很多人都出現了輕微病癥,例如咳嗽發熱等等。
徐長安不是醫師,也不會救人治病,他只能希望今天過后,事情能明了一些。如若不然,他只能趁著半夜,去把這水盜窟給蕩平了,放百姓下山看病。
午時的時候,那個瘦弱的男孩子又來了,他先提著兩桶豬食,重重的放在地上,然后從懷里掏出了一疊青色的大葉子。
“你們先吃著,還有兩桶,待會我去拿!”
話音剛落,便有昨晚才來的新人抱怨了起來,這孩子瞇著眼看著那些人笑了笑。先來的一批人則是咽了咽口水,緊緊的盯著這孩子,生怕他在弄些糞便灑在桶里。
孩子從腰間摸出了一柄菜刀,往柵欄上一劈,那柵欄上的一根木頭頓時被劈成了兩半,抬起頭,眼神兇狠的看了一眼眾人,這些百姓被這孩子一嚇,紛紛往后退了半步。
“聽好了,小爺我沒時間和你們斗,愛吃不吃!”
說完,就大步離去。
昨夜才來的人正想賭氣,卻看到之前被關押的那些人朝著兩桶豬食撲了上去,吃得津津有味。
過了會兒,他們的肚子也餓了,頭上還盯著一個大太陽。
這個孩子又來了,手上提著兩個桶。
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一個桶里是豬食,而另外一個桶里則是清水。
他把桶放下,正欲離去,突然被人叫住了。
“這位小兄弟,能不能單獨給我們一碗清水,我家老爺生病了,還有些嚴重。”
小孩看著這人,面無表情,淡淡的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孟,賤名江。”
小孩拉開了柵欄,把手揣在了兜里,抬著頭,朝著這聲音的來源處走去。
這孩子看了看躺在地上,嘴唇發白的周老,低下頭來沉思,沒有言語。
“孟兄弟,別求這小屁孩,就是個小雜種,有娘生,沒爹教的貨!”
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誰吼了一句。
聽到這話,小孩臉色一變,頓時從腰間抽出了菜刀,大聲的吼道:“他娘的,剛才這話是誰說的?站出來!”
小孩拿著菜刀揮舞了一圈,雙眼微紅,如同一頭野狼。
可他畢竟是個孩子,不知道是誰,猛地推了他一把,這孩子一個踉蹌,便摔倒在地,菜刀也脫手而出。
一群人很快圍了上來。
守在周圍的水盜,眼見得起了混亂,便立馬提著大刀趕了過來。
這孩子并未只是覺得眼前一陣搖晃,很多人撲了上來,自己并一個人壓在了身下,除了有些重,沒受到半點傷害。
當水盜趕來,把百姓一個個揪起來的時候,這孩子只看到撲在自己身上的是剛剛討要水的孟江,他的臉上多了幾塊淤青,而他卻絲毫無損。
這孩子的心似乎是被什么給戳了一下,不過他自小在水盜窩里生存,懂得的道理比一些大人還多,特別是關于生存這一塊。
他并沒有對孟江表露出善意,仗著身邊有水盜,便沖著眾人喊道:“敢打你崔小爺,等著,爺爺不來,餓死你們!”
說著,便撿起地上的菜刀,憤然離去。
孟江回到了周老的身邊。
周老斜斜的靠在大哥的身上。
徐長安看著這三仆一主,有些好奇。
周老朝著身邊的徐長安笑了笑,徐長安畢竟和他們一同熬過了一晚上,也知道一些基本的信息。
這三兄弟分別叫孟江、孟河、孟海。而這老人叫周知仁,經營著綢緞生意。這次他們去荊門州是為了討要去年綢緞莊欠下的銀兩,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
周老對著孟海說道:“對了,你們身上還有干糧么,分點給這小兄弟。”
孟海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他看了一眼滿臉胡髯的徐長安,還是偷偷的從包袱里拿出了一個餅,掰了一小半給徐長安。
徐長安笑了笑,接過餅。
“周老您怎么叫我小兄弟?”
周老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容。
“雖然滿臉胡茬,可我感受得到你身上的朝氣,人雖然老啦,可看見好奇的事物還是會忍不住多看幾眼,昨夜看見你撩起了袖子,就能判斷你年歲不大,應該是在弱冠到而立之間吧?”
徐長安點了點頭。
“周老好眼力。”
兩人隨意的聊了幾句,作為大哥的孟海看向了自己的弟弟孟江,看著他臉上的幾處淤青,很顯然是剛才為了護住那小孩被人揍的。
“對了,你剛才為什么要護住他?”
孟江低著頭,嘆了一口氣小聲的說道:“先生和我們說過‘人之初,性本善’,年紀尚小,還有得救!”
徐長安聽到“先生”這兩個字,多看了這孟江幾眼,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三人雖未修行,但身上卻是有了一絲浩然正氣。
徐長安想了想,握住了周老的手,周老只覺得一股暖流涌進了身體,舒服了很多。
他驚訝的看了一眼徐長安,才想說話,便見徐長安微微的搖了搖頭。
“其實,他或許不需要救,本性不壞。”
這話一出,三兄弟都看向了徐長安,只有周老,不敢怎么正視他了。
“他能給我們吃的,已經算不錯了,你想想,若是他在這清風寨吃香的,喝辣的,會骨瘦如柴么?”
“我們看著他給我們吃的是豬食,或許這就是他所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呢?”
三人聽到徐長安這么說,臉上出現了一絲釋然之色,特別是孟江,對著徐長安微微一拜:“多謝小兄弟提點。”
徐長安點了點頭,算是應承,隨后頗為擔憂的看了一眼周老。
到了傍晚,那小孩果真沒有出現。
許多人身上并沒有干糧,只能眼巴巴的等著那小孩。
可惜的是,經過了中午的事情,那桶以前他們嗤之以鼻,現在趨之若鶩的豬食不會再出現了。
柵欄聲響起,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兩名水盜直接走到了周老和孟江的面前,將他們兩人帶了出去。
過了沒多久,新一批的百姓又被趕了進來,引起了一陣騷亂。
徐長安趁著這個機會,溜了出去。
他的感知比一般人要強,而且作為通竅境巔峰的存在,躲開水盜的暗哨也是輕而易舉。
他摸到了一樹林邊,遠遠的看到了那道瘦弱的身影。
“多謝兩位大哥了,等寨子里殺豬的時候,我肯定為兩位大哥留兩塊大的,兩位大哥的衣服鞋子我也包了。”
只見那小孩哈腰點頭朝之前提走周老和孟江的兩個水盜說著話,像極了酒樓里和青樓里看到貴客的小廝。
那兩人似乎也沒說什么,滿意的點了點頭便走了。
徐長安悄悄的跟著那小孩,畢竟算是夫子廟的門生,能照應還是要照應一二。
他跟著小孩來到了一個草棚之前,徐長安躲在了樹后,這地方說實話,也只是比圍著他們那地兒好上一點兒。
只見草棚里周老躺著,而孟江端著一個碗,侍奉在一旁。
那孩子蹲到地上,前面是一個爐子,爐子上一個小罐子燒得正旺。
不遠處有一片低矮的瓦房,里面關著幾頭野豬,不時的傳來了幾聲怒吼。
那孩子似乎是在搗東西,在月光下,徐長安能清楚的看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隨即他把東西一丟,也不管兩人,便朝著忠義堂跑了過去。
徐長安見狀,走了出來,出現在了孟江和周老的面前。
“怎么回事?”徐長安沒有管兩人的驚訝,直接問道。
孟江驚異的看了一眼徐長安,老實的說道:“那兩個水盜把我們帶來這里,這孩子讓周老躺好,自己去山上找了一堆藥草,似乎是想熬藥。”
徐長安看了一眼躺在草棚里的周知仁,這位老人也點了點頭。隨即,他對著孟江說道:“你先去一旁,我和這位小兄弟有話要說。”
等到孟江走遠,周老突然掙扎這要朝徐長安一拜。
徐長安急忙扶住了他。
“周老,使不得。”在徐長安的堅持下,周老這才又躺了下去。
“敢問上仙如何稱呼?”
“徐。”徐長安只說了一個姓。
徐長安之前用法力為周知仁緩解了痛苦,這位老人見多識廣,自然便知道了徐長安的身份。
“徐上仙,老朽厚顏有事相求。”
徐長安看著這位慈祥的老人,點了點頭:“上仙一詞不敢當,周老盡管講,若是我徐某力所能及之事,定當不推辭。”
周老聞言,又要朝著徐長安一拜,還是給攔了下來。
“其一,便是今年年初的時候,荊門州的小先生途徑我莊園,說是孟江三兄弟有資質,雖然年歲大一些,但還是能入夫子廟學習。這次來荊門州,一是為了要債,二則是那位小先生說過,他去長安趕考還是什么,最遲秋季回來,如今已經深秋了,不能耽誤了這三兄弟的前途。他們三在我這兒只能算算賬,可到了夫子廟,興許能做一番大事。”
徐長安聞言,點了點頭。
“放心吧,我向您保證,他們三一定能安全到夫子廟。”
周老看著徐長安答應的很是痛快,第二個請求有些說不出口,欲言又止。
徐長安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直接說道:“還請周老直說。”
周老嘆了一口氣。
“這第二件事,便是剛才那個孩子,他把我們帶了過來,便尋些草藥,打算為我治病,這孩子的地方也不必我們那好多少,是個好孩子。我想……”
他話沒說完,徐長安便說道:“放心吧,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不是,我想請徐上仙帶這孩子出了這盜匪窩,我家里呀,算得上有幾分薄產,就是幾個孩子不爭氣,我這老毛病我知道,估計出不了這清風寨咯。兒孫自有兒孫福,可這孩子我看著心疼,我想手書一封,留些財產給這孩子,都是苦命人吶!”
徐長安看著他,淡淡的問道:“他只是給了你一些藥,值得么?”
周老點了點頭。
“藥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心。我也念過書,也知道‘出淤泥而不染’的難能可貴。”
徐長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老人的三個仆從都能有一絲浩然正氣,有主如此,安能不胸中滿懷慈愛?
周老突然咳嗽起來,還噴出了一口鮮血。
不遠處的孟江看到,急忙跑了過來。
“我這病啊,別費力了。”周老朝著孟江淡淡的說道,眼睛卻是盯著徐長安。
徐長安站在他面前,鄭重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