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三)
自那張人皮之下掠過,仿佛進入了另外一片天地。
這里只有黑色,哀嚎,黯淡,絕望和茍延殘喘。
空氣中傳來了陣陣腥臭味,徐長安腳下很輕,仿佛這里居住著一個巨大的惡魔,生怕驚擾了他。
兩旁的牢房門全是用精鋼打造,只在人眼高的地方和接近地面的地方留了一個空隙,上面的是為了方便看里面的人死沒死,下面則是為了給犯人送一些僅僅能夠維持生命的食物。
徐長安一步步的往里走,里面的哀嚎聲也越來越濃。
同樣的,那股發霉發臭的氣味也越來越濃,甚至那些老鼠大搖大擺的從下面送飯菜的小鐵窗里爬了出來,兩只小爪子抱著不知道哪里來的生肉,快速的啃食著,小爪子上沾染著不少的血跡,猩紅而惡心。
徐長安腳步一頓,想起了在云夢山腳偷吃死人尸首的老鼠,雖然如今的他一劍能滅了無數只這種老鼠,看如今再次遇到,頓時想起了當時的情形,骨頭還是一陣酥麻。
“人……人……人死了么?”他聲音有些虛弱和顫抖,當他說話的時候,一個獄卒這才趕了過來,看了他一眼說道:“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趕緊去看看你的親人還活著沒,好好勸勸,要不然……”說著冷笑一聲,甩了甩手中的鞭子。
站在入口處的沈奉遠也看到了這一幕。
之前他就關注到了這個少年,和尋常人不一樣,便有幾分懷疑是不是那位姓“李”的義士,可如今這少年的驚慌和害怕全然不似裝出來的,他有幾分失望,繼續掃視著那些不斷找自己親人貧民,希望能看到那位姓“李”義士的身影。
他曾經也尋找過手中的東西,以手中的東西來縮小尋找的范圍。因為那位義士用的是劍,所以肯定會藏在扁擔,木棍之類的東西里面,故此他也沒有制止那些人帶著木棍之類的進來,如今帶著木棍或者扁擔的就七八人,原本那個少年最可疑,可如今他看誰都覺得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如今那個少年呆呆的站在了門口,看著獄卒不耐煩的掏出鑰匙,隨后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門,只見門一打開,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那個獄卒皺起了眉頭,門開的一剎那,徐長安看到一群四散而逃的老鼠。
那些老鼠躲到了石縫之中,石縫背后是精鋼打造的墻壁。
這里,儼然成了一個鐵籠子。
獄卒看了看地面上殘缺不全的尸體,皮肉翻卷,已然看不清面目。
獄卒拿出了一個木制的小口哨,輕輕一吹,接著跑來了兩三個獄卒,他們視徐長安于無物,把他推搡到了一旁,熟練的把那具殘尸裝了起來,然后托了出去。
留在獄室的那個獄卒不忘往外囑咐道:“記得丟遠點,明天讓那老頭丟去亂葬崗。”他說著,看了一眼那群老鼠,那老鼠似乎是因為被獄卒們搶了口糧,吱吱唧唧的叫個不停。
獄卒手一甩,朝著那群老鼠道:“還不滿意!給老子安分一點。”似乎這老鼠認得獄卒發怒,都老實了起來。
徐長安呆呆的看著這一幕。
麻木,漠視,冰冷。
這是他的第一感覺,一條生命,他們就像扔一頭病死的豬仔一般給扔了出去。不,準確的來說,還不如豬仔,豬仔病死了,主人還會哀嘆、難過、悲傷。
獄卒輕笑,嘲諷般的看著徐長安,關上了門,隨后走到他的身邊說道:“這啊,就是你們的命,老老實實的當個窮人不好,非要折騰,最后連命都沒了。”
隨后想了想,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子,如果找到你親人,還活著的話,好好勸勸。”
說完之后,便揚長而去。
徐長安看著他的背影,手中的扁擔握得很緊,隨即看向了其它人的反應。
一起進來的平民,大多數的親人都已經沒在了,只有少數幾個,卻也離死不遠了,更沒什么勸說的意義了。
最終,平民們一無所獲,走出了這座牢籠。
同樣的,沈奉遠也一無所獲,他隱隱有種感覺,那位姓李的義士一定在里面,只是自己沒有找到他。
當出了大牢之后,沈奉遠冷哼一聲,便回了太守府。
那些貧民們也四散,回到了各自討生的地方,每個人的情緒都很低落。
他們本就是為了自己的親人才在這兒的,更有些年邁的老人是為了自己兒子,希望兒子有一天還能重見天日才茍延殘喘,原本還有些希望,可如今希望都沒了。
徐長安站在大牢門口,看著那黑漆漆,如同巨獸張大的大嘴一般的監獄,有點迷茫。
他很想怒而拔劍,長劍所指,破獄,救人。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即便自己把這監獄毀了,可那些能如正常人一般生活么?毀了這一座,難道不會有更多的么?
徐長安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他一直以為天大的事不過掌中一劍,士子一怒而已,可今日看到這些,他才知道,一人一劍,始終太過于單薄。
不遠處隱藏好的姜明看到徐長安的身形,松了一口氣。
他一眼就能看出徐長安那對于他來說拙劣的偽裝,畢竟徐長安才學了幾天。
他看到徐長安站在了大牢門口,一個人呆呆的站了很久。
最后,徐長安嘆了一口氣,朝著城中走去。
暮春時節,雨來得很快。
城中的青石板街上灑滿了小雨,徐長安坐在了臨街的酒樓,靠欄而坐,桌邊放著一壺酒,低頭便可看到街上來往的人群。
縱使兵臨城下,這座城市也比渭城熱鬧的多,只是這熱鬧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尸骸。
徐長安嘆了一口氣,抓起酒壺便想一飲而盡。
可酒未入喉,便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可否借酒一杯?”
徐長安放下酒壺,看著這個陌生的富家子,眼中全是狐疑之色。
姜明淡淡一笑,接過徐長安手中的酒壺,倒了一杯酒,用手指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字。
徐長安低著頭,情緒有些低落。
“我今天看到他了。”
姜明知道他說的是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他成了一張皮。”
徐長安拿過酒壺,喝了一口。
“那你有什么計劃么?”
姜明淡淡的說道:“明日午時攻城,我們趁亂回去,”
徐長安重重的放下了酒壺,聲音雖然壓得低,可憤怒卻不減。
“什么意思?不救了?”
姜明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為了一塊已經沒用的人皮,兩位主帥先后入城,已經是極其瘋狂的事情;可姜明更加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還不知道這人是不是自己方的人。
“他是志士,可我們更要為了活著的人著想!”
姜明也有些著急,語氣極其的重。
“可我們到了這一步,你知道么,我看到那張人皮在我們眼前晃,一直晃!”
徐長安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姜明按住了他,低聲說道:“可你要記得你自己的身份,你是西路軍的元帥,等城破了,這里的人都自由了!”
徐長安明白姜明說的,他雙眼通紅,有些頹廢。
“好,我答應你,明天午時回去!不過今晚我想鬧一鬧!”
姜明有些頭疼的看著徐長安,若是自己的部下,他恨不得一槍戳死徐長安。可偏偏徐長安身份特殊,圣皇對他態度不明,可自己義父和小夫子卻是實打實的真心待他。
“理由!”姜明聲音低沉。
徐長安沒有說話,在桌上丟了酒錢,站起身來,朝著城南走去。
徐長安走到了貧民窟的不遠處,一側是貧民窟,另外一側是一顆樹,旁邊還有一條臭水溝。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顫巍巍的走到了樹下,費勁的栓起了一塊麻布,然后自己慢悠悠的抬了兩個石頭,站了上去。
姜明一看這老人一副自殺的模樣,才想阻止,便被徐長安按住了肩頭。
“這個老人,和我一起進去的,他沒看到他的兒子,想來應該是被老鼠咬了之后丟到亂葬崗了。”徐長安淡淡的說道。
老人慢慢的站上了石頭,把脖子伸向了麻布,旁邊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不少人。
他們呆呆的看著老人,沒有阻止,當老人雙腳一蹬的那一瞬間,所有人低下了頭,
徐長安指著圍觀的人群道:“你知道他們為什么不阻止么?因為老人沒了希望,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來這里自殺,因為他們沒了活著的理由!”
徐長安指著那些人說道:“我們為了他們鬧一鬧,可以么!”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