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天倫之樂
北京,西苑
正是暮春時分。雖然北京的老人都是春短。似乎春天根本不配再說四季之中站一個位置,還沒有剛剛感受到溫暖,一看日歷,夏天已經到了門口。
似乎春天只有一個尾巴,他的上半身都是被冬天給吃了。
此刻朱祁鎮頭上的白發清晰可見。
其實朱祁鎮從來不是沒有白發,只是在大病之前,還費心思遮掩,但是而今卻是無法遮掩了,因為大部分頭發都已經倒戈了。
雖然不能說白得多,黑得少,但也是分庭抗禮,各擅勝場。
已經沒有遮掩的必要了。
或許此刻的朱祁鎮也如他對頭發的態度一般,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衰老。
這一段時間,大明官場到沒有什么大事。
朱祁鎮沒有精力處理太多事務,只能保持對朝廷大事最基本的掌控。讓他不得不回到當初太皇太后的政策上。
就是與民休息,務必安靜。
畢竟朝廷很多事情,都是有成規舊例,照著辦就行了。
這樣的事情,其實也讓大明很多官員都松了一口氣,畢竟朱祁鎮一旦推動什么改革,他們身上都會有幾倍,幾十倍的增加工作量。
而今皇帝什么也不做。他們也樂得放松。
似乎京城少見了有幾分太平景象。
這股太平景象不是指百姓,畢竟北京城除卻正統初年被瓦刺扣關一次后,已經幾十年不聞干戈了。
怎么能不太平?
但是官場卻從來沒有太平過,每一個官員都覺得,自己在狂風暴雨之中走了一圈。
此刻卻是雨后初晴,艷陽千里。
畢竟比起朱祁鎮一直折騰這個事情,落實那個事情,所鍛煉出來的行政能力,對而今什么也不做的朝廷,是嚴重的過剩的。
大部分官員恢復了當初的老習慣,就是每天上朝之后,回到衙門辦公到中午,下午就不用來了。
因為事情都處理完了。
朱祁鎮其實對這一件事情,看不慣的。
但是看不慣又如何?
朱祁鎮而今的精力已經不足以讓他做更多的事情,他將太孫帶在身邊,讓他為自己讀奏疏,但是很多時候,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似乎當初讓興致高漲,看每一封奏疏,都先看破其中數層意思。
第一層是上奏者所奏的事情,是真是假,第二層是上奏者本身再想什么,有什么利益訴求,或者他是誰的?第三層,就是他反應這個事情,是普遍還是特殊。對大明有什么影響。
等等等。
還因為各種原因,所推演出來的不同。
但是而今。
一點都看不進去,甚至恍惚之間,能看出來每一個字都認識,每一個字都不認識的感覺。
只能讓人讀。
而今卻連聽都有一些聽不下去了。
以朱祁鎮的而今的精力,做什么都未必做的好,只能委托給別人做。
看上去,好像朱祁鎮一直是讓別人做事。
但與之前不一樣的。
之前不管首輔是誰,有多大權力,都在朱祁鎮掌控之中。
但是而今朱祁鎮很清晰的感受到,他已經不可能掌控住內閣了。
而這一點內閣未必知道。
朱祁鎮幾乎是用昔日積威來運使朝廷。
朱祁鎮其實安全感很低。
朱祁鎮也細細分析過,他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而今日,太孫磨了好久,才讓朱祁鎮跟隨他出來射箭。
太孫已經二十多歲了,早已成親了。但是在朱祁鎮面前還像是一個孩子,他在朱祁鎮面前炫耀,在靶場之上,騎著駿馬左右開弓。紛紛中靶,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的樣子。
朱祁鎮看著太孫的樣子,忽然有一絲恍惚,似乎看道另外一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太子。
在很多年前,朱祁鎮也帶著太子在這里射過箭。
朱祁鎮心中有一片柔軟,似乎在輕輕的顫抖。
或許朱祁鎮真的老了。
多少年來,殺伐果斷,逼死王振,縱然有傷心,卻也沒有如此過。
朱祁鎮忽然想起了太子。
“不知道而今太子過的怎么樣?”朱祁鎮默默想著。
“皇爺爺,你也來射吧。”太孫已經騎馬到了朱祁鎮身前。
朱祁鎮輕輕一笑,說道:“好。”隨即驅馬在前,彎弓在手。只是輕輕一撥弓弦,朱祁鎮立即感受到不對了。
這弓沉多了。
弓還是以前的弓。
雖然朱祁鎮好久沒有射箭了,但是弓是有專人負責,每年細細的維修。一直維持在最好的狀況。
決計不會有變輕或者變重的情況出現。
朱祁鎮感覺重,不是已經弓變重了,而是朱祁鎮力氣衰減,以前的弓已經有些拉不開了。
只是朱祁鎮不想自己孫兒面前示弱,硬是要緊牙關,一箭射了出來,卻偏了許多,釘在箭靶的外圍,如果細細看的好,力道也有一些不足,只是勉強掛在上面而已。
似乎一陣風就能將這根箭給吹了下來。
“好。”不管朱祁鎮射得怎么樣,都會有人大聲叫好。
只是聽在朱祁鎮耳朵之中,卻覺得分外刺耳。一下子變的意興闌珊起來,不想再射了。
太孫或許不能感受到朱祁鎮的情緒,但是懷恩乃是跟隨在朱祁鎮身邊的老人,立即感受這一點,輕輕捏了一下懷中的捷報,立即上前說道:“陛下,太子有捷報。”
朱祁鎮聽了,立即翻身下馬,說道:“拿來看看。”
什么時候該將好消息送上去,什么時候該將壞消息送上去,這是懷恩揣摩了近乎一輩子的本事。
朱祁鎮看了之后,輕輕一笑說道:“好,大明又多一都司。”
別的事情,朱祁鎮或許能放手一些,但是對于朝中的軍事大權,朱祁鎮一直盯著很緊,從來沒有半點放松。
對于緬甸之戰,一切要旨都處于圣斷。
所以在大戰還沒有結束,朱祁鎮就已經將緬甸戰后處置給定下來。要在面對設立一個都司,是增設西海都司,西洋都司,還是南疆都司,卻是一件小事了。
反正是緬甸的土地決計不會被吐出來的。
只是朱祁鎮看到了太子文書之中,請求回京的文字,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隨即讓將手中的奏疏遞給了太孫,說道:“你也看看。”
太孫說道:“謝皇爺爺。”隨即拿來奏疏讀了一遍。
朱祁鎮看他將奏疏合起來,問道:“你覺得怎么樣?讓你爹回京嗎?”
太孫稍待稚嫩的臉色上,露出一絲不尋常的成熟之色,說道:“孫兒豈敢在軍國大事上妄言?”
朱祁鎮說道:“我不算你妄言,你說說吧。”
太孫心中不知道有多少心思轉過。
其實朱祁鎮也知道,自己這個孫子在他身邊。表現一副孺慕之思的孝子模樣,似乎心思單純之極。
但是實際上,在皇家的孩子,尤其是當太子培養的人,只要接受了完整的太子教育,就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在其他方面或許有短板,在權謀之上,卻是無師自通。
而今太孫就清楚的知道,他處于兩難之間。
他很清楚,他的位置不同于其他太孫。
甚至他處于的位置,才是大明儲君的位置。遠遠超過其他所謂的太孫,甚至超出了太子原本允許的范圍之內。
無他,就是因為朱祁鎮不想太子回京,又不想讓太子懷疑,就將該給予太子的權力,都給了太孫。
似乎太孫是太子的兒子,父子就是一體的。
但是權力上,哪里有什么父子之體啊。
太孫在太子哪里雖然很得看重,卻并不是得寵愛,要知道太子在南方還有好些庶子的。太子與太孫的感情很是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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