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于謙說太皇太后二
經過上一次的事情,朱祁鎮固然與太皇太后保持距離,畢恭畢敬,當孝子賢孫。
但是太皇太后心中也反復思量。
皇帝是萬萬廢不得的。
首先,太皇太后下不了這個狠心。
廢帝是什么下場,太皇太后豈能不知道。
這大半年來,朱祁鎮在太皇太后身邊,是動了真感情的。朱祁鎮對太皇太后如祖母,太皇太后又如何不愛這孫子啊。
太皇太后固然愛襄王,但是最看重的還是長子宣宗。如果朱祁鎮實在不爭氣,頑劣不堪,不能承擔重任。
為了大明江山著想,太皇太后也只能忍痛為之了。
但是而今不是那回事。朱祁鎮的優秀,太皇太后是看在眼里,雖然有些瑕疵,也不到廢立的地步。
其次,實在沒有人選。
朱祁鈺是庶子,襄王是叔叔,都不合適,徒徒為大明江山增加動蕩。
其三,她也廢不了的。
太皇太后固然掌控天下大權,但是太皇太后畢竟姓張不姓朱,而這天下是朱家的。
太皇太后從當時詢問三楊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了,三楊是不支持廢立的。連成國公朱勇一副靠近乾清宮的態度,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
如此一來,她要廢立皇帝,定然引起軒然大波。就從眼前之人,就可以看出來。
于謙是皇帝看重的師傅,卻也是楊士奇看重的弟子。他在這里說是代表皇帝來的,難道就與楊士奇一點干系都沒有了?
太皇太后總就不能將楊士奇當成不存在。
如此一來與太皇太后的政治態度是截然相反的。
歷史上正統如此不成器,太皇太后也沒有廢立。就可見一斑,太皇太后總就是女人。
太皇太后這個時候也在反思,當初的態度是不是有些激烈。但是想讓長輩向晚輩服軟,卻是萬萬不能的。
而且朱祁鎮對她的態度也有了隔閡了。
太皇太后擔心自己說再多。對皇帝來說,就是耳旁風。這才召見于謙的。
“于卿有何良策?”太皇太后的態度莊重了一些。
于謙說道:“坐而清談,不如立行之。”
“陛下雖然聰慧,但是世間的一些事情,還不是太明了的,而今陛下有自己的想法,就讓陛下去做便是了。”
太皇太后說道:“于卿是想讓皇帝親政?”
太皇太后的聲音有些冷,如果于謙說一個“是。”恐怕就被立即打出去。
倒不是太皇太后戀棧不去。而是皇帝太小了,今年不過十歲,固然皇帝見事明白,但是將這天下大事交給十歲小兒,未免太荒唐了。
于謙說道:“臣豈有此意,陛下正是專心學問的時候。臣不敢舍本求末。只是陛下聰慧,對很多事情都躍躍欲試。”
“太皇太后不防從了陛下,讓陛下做些事情,凡是陛下親手做了事情,自然就有分曉,讓陛下知世事之艱辛。”
“而今陛下有太皇太后做靠山,即便做了什么錯事。鬧出什么局面,也有太皇太后收尾,將來陛下再犯錯,臣擔心,朝中上下縱然有忠諫之士,陛下未必能聽入逆耳之言。”
“如陛下做什么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陛下知道在犯錯的情況之下,怎么做,才是對的。”
于謙這一番話,說到了太皇太后心坎之中。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這一句話對一些人覺得,不過是廢話而已。
但是皇帝從來是無人能制的。
很多皇帝犯錯之后,都是死不承認,用一個錯誤掩蓋另外一個錯誤,直到崩不住位置。
隋煬帝楊廣就是其中佼佼者。
隋煬帝二征高麗失敗,如果能承認錯誤,改弦易轍,休養生息,隋朝未必會亡國。
太皇太后不擔心朱祁鎮處理不了朝政,就擔心,朱祁鎮死不認錯,一意孤行。漢武帝還有棄輪臺詔。
如果能讓朱祁鎮知道犯錯之后,該怎么辦?太皇太后寧愿付出很多代價。
只要朱祁鎮能做到這一點,太皇太后也就放心了。
只是太皇太后隨即一想,暗道:“這不是皇帝一直以來的訴求?”
皇帝想做事,太皇太后一直都明白的。一心為于謙找了一個順天知府的位置,不就是想做事嗎?
雖然,順天知府不幸附都,頭上不知道有多少個婆婆,但是有皇帝支持的順天知府,權力還是很大的。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道:“于卿好口舌。”
于謙連忙行禮說道:“太皇太后謬贊。”
太皇太后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皇帝想在順天府內做些什么,我一概都準了。不過,于卿,你是天下大才,皇帝拿你當將來內閣首輔來用。你也不要辜負皇帝的期望。”
“教會皇帝這天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一味阿諛奉承,非大臣之體。”
于謙行禮說道:“臣定然一力勸導陛下為圣明天子。”
太皇太后點點頭,他同意也有一部分,看在于謙的份上。
太皇太后一輩子不知道見過了多少人。對很多人,只需看上幾眼,就能將他的性情,揣測出幾分。
太皇太后看著于謙,有幾分社稷臣的架勢。絕非小人。將來什么樣子,還要觀察。皇帝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是有益無害。
太皇太后說道:“于謙是今年春闈的房師?”
于謙說道:“正是。”
所謂房師,就是同考官,因為科舉是分房閱卷,想要上榜,必須要放房師推薦出來。才能列入名單,被主考官閱卷。
太皇太后說道:“三月之后,皇帝如果出宮,我答應了,不過必須向我報備,并且金英一定要在身邊伺候。”
“每月只能一次而已。”
“外面不能露出一點風聲,如果有消息傳出來,于謙,你是知道。”
于謙咬著牙,說道:“請太皇太后放心,陛下有事,臣提人頭來見。”
說實話,于謙不希望皇帝多出宮。
倒不是于謙覺得皇帝在宮中好掌控,而是于謙覺得皇帝太小了一點。萬一有一個閃失,他擔待不起。
只是太皇太后已經開口了。于謙怎么能不答應。
太皇太后隨即打發于謙離開了。
太皇太后看著于謙離開之后,心中微微一嘆,站在涼亭邊上,看著波瀾不驚的水面,以及水面下面,游來游去的錦鯉。
心中暗道:“而今的朝廷就好像是這水面一般,波瀾不驚,天下太平,但是這下面到底有多少暗流,誰能知道?誰會知道。”
“知道的裝不知道,不知道的更是肆意張狂。”
“或許,大明朝真需要一個能做事的皇帝。”
太皇太后的眼睛不瞎,在內閣,五軍都督府,乃至江南,太皇太后都有足夠的眼線。很多事情,都是瞞不過太皇太后的。
只是面對衛所有逃兵,府縣有逃民,太祖皇帝視為治國之本的黃冊,變成一紙空文,完全不能信。
這些情況,太皇太后未必不知道。
只是有些事情太皇太后也不知道該怎么下手,牽一發而動全身。而且太皇太后畢竟不是皇帝,權威也不足。讓楊士奇等人,刷新吏治,整頓軍伍。這固然不是治本之策。
但是卻也是太皇太后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真因為如此,太皇太后對朱祁鎮大動干戈的想法,才如此反對。朱祁鎮骨子里有一股折騰的勁,早就被太皇太后看在眼里了。
他日朱祁鎮掌管天下大權,少不了大大折騰一番。只是而今太皇太后也無可奈何了。
只能希望于謙能讓朱祁鎮沉穩一點,治大國如烹小鮮,是輕不得,也重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