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玄都講完“七玄絕劍”之后,已經是日上中天,絕大多數人都未能完全記下,不過陸夫人已經安排專人記錄,可以慢慢整理成冊,校對無誤之后送入太平宮的藏書樓中,再供弟子參閱,這個過程大概需要月余時間。也有極少部分人早就練成了“七玄絕劍”,深諳其中義理,聽完李玄都的講解之后,大受裨益,他們不必記下所有口訣經文,但已經是存乎一心之間。
講完“七玄劍訣”之后,李玄都沒有半分停留,又開始著重講“太平經”中的“練氣篇”。當年太平道創立時,天下還沒有全真道、閣皂道,更沒有許多宗門,唯有正一道而已,故而太平道的一切名稱皆是從簡,不加修飾前綴,大有道門正統的氣勢。不過也算是實至名歸,玄門正道之法的關鍵就在于堂堂正正,不走捷徑,根基牢固,練氣之法就好比是姿勢,若是姿勢不對,積年累月之下,積重難返,難免要落下病根。
講完“練氣篇”之后,李玄都又講了“陸地飛騰法”,顧名思義,此法并非是天人境御風而行,而是天人境以下的輕身功法。天下間的輕身功法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以靈巧變幻見長,比如說玄女宗的“素女履霜”,寧憶的“血影幻身”,還有一種以飛掠奔行見長,比如說正一宗的“神行術”。“陸地飛騰法”屬于后者,尤其是擅長飛掠登高,對于江湖中人來說,輕身功法無疑是最為實用的功法之一,進可與人周旋纏斗,退可走為上計,非學不可。太平宗原也有此法,只是并不完善,耗費氣機極多,除了境界高深之人或是歸真境的宗師,很少有人能以此法長時間奔行,李玄都重新補全之后,配合他先前傳下的“練氣篇”,對于氣機的要求大為下降。
并非李玄都不舍得拿出更高深的功法,關鍵在于如今太平宗的癥結在于青黃不接,想要培養一位天人境大宗師,不是李玄都傳授絕學就能做到的,非要日積月累和機緣造化不可,短時間內難以見到成效,李玄都就著重放在中層弟子身上。
李玄都因為墜境的緣故,對于中三境感受甚深,深知只要一部功法,就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中層弟子才是一個宗門基石,只要足夠優秀的中層弟子夠多,出現天人境大宗師就是遲早之事,正一宗、無道宗、清微宗都證明了這一點,而已經衰落的真傳宗、渾天宗皆是因為功法艱深晦澀,中層弟子越來越少,導致青黃不接,無法出現天人境大宗師,待到老一輩的天人境大宗師故去,直接導致各種功法失傳,又無明師指點,如此循環往復,后輩弟子想要出頭更難,除非有地師、李道虛這等不世出的人物,否則萬難扭轉頹勢,結果就是偌大一個宗門只有歸真境高手的尷尬局面。
其實陰陽宗也有這個趨勢,只是徐無鬼連續扶持兩任無道宗宗主,實則是以整個西北五宗為基石,從整個西北五宗的中層弟子中擇選優秀弟子進入陰陽宗,這樣才維持了陰陽宗人數雖少但皆是精銳的局面,不過隨著陰陽宗與無道宗決裂,如果徐無鬼不及時改變策略,那么待到徐無鬼離世,陰陽宗的衰弱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在李玄都所傳眾多功法中,除了“七玄絕劍”是為歸真境以上的上層弟子準備,其余皆是為中層弟子和底層弟子準備。
李道虛曾經告訴過李玄都,權力不是來自于上方,而是來自于下方。現在李玄都以雷霆手段收了沈元重、郁仙、許飛白的權柄,但李玄都不敢把這三人怎樣,只能以各種名義將其排擠出太平宗的權力中心,就好比是廟堂爭斗,李玄都只能把這三人發配到偏遠地方為官,或是放在一個清水衙門中,卻不能直接把他們下獄問罪。原因在于李玄都根基不牢,若是貿然行事,難免要引起宗內震動。
可換成無道宗,澹臺云就沒有這個顧忌,直接動手誅殺大批無道宗高層,因為在底層弟子心目中,圣君就是神明一般,錯的自然不是圣君。而地師習慣藏于幕后,對于無道宗的滲透只局限于長老、堂主、四王、尊者等高層,對于中層弟子和底層弟子反而不以為意,所以澹臺云殺了那些被地師拉攏的高層之后,就大局已定。這便是根基牢固。
這也是地師的局限所在,他自小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自己是人上人,也見慣了人上人,認為天下大勢就是幾個頂尖人物之間的對弈爭斗,其他萬千生靈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而澹臺云則不然,她與宋政起于微末之間,是從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所以她更看重載舟之水,而不是舟上之人。從西京之變來看,卻是澹臺云更勝一籌。
李玄都想要壯大太平宗,必先從底層和中層著手,然后由下及上,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李玄都現在還沒想到百年之后,只是借著傳功講經,讓廣大中層弟子和底層弟子認可他這位宗主,讓他真正成為太平宗之人,而不是一個掛著代宗主名頭的過江強龍。
轉眼間已經是明月高懸、繁星滿天,太平宗中亮起燈火,宛若天上仙宮,而廣場四周也升起祈天燈,所謂祈天燈,以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紙,底盤上放置燃燒著的松脂,燈就靠熱氣飛上天空,不過太平宗祈天燈并不一味向高處飛行,而是圍繞太平宮和廣場盤旋,就好似是一群放大了數倍的螢火蟲,與繁星月明相映,意趣盎然,又氣象萬千,都說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飯,太平宗的底蘊由此可見一斑。
李玄都又讓陸夫人將客人請來。這些客人來自于靜禪宗,當初地師徐無鬼用計偷襲靜禪宗,使得靜禪宗上下傷亡大半,只有少部分弟子逃出生天,來到太平宗求托庇護。當時張靜修決定將幫助靜禪宗復宗之事交由李玄都處置,只是李玄都后來忙于北邙山之戰、遼東金帳之行,一直沒有顧得上此事,這次剛剛返回太平宗,又有張靜沉和沈元重的變故,直到此時,李玄都才算騰出手來見一見這些靜禪宗的客人。
雖然靜禪宗已經不復往日,但畢竟還是宗門,不可以尋常待之,陸夫人親自去請。因為靜禪宗平日里被安頓在另外一峰的別院,看似近在咫尺,若無天人境大宗師的御風手段,哪怕有太平宗的吊籃,路途也著實不近。過了大半個時辰,一行僧人才在陸夫人的引領下來到太平宮前,此時李玄都的講經已經接近尾聲,見靜禪宗眾人前來,他順勢結束今日的講經。眾太平宗弟子只覺得意猶未盡,而今日收獲之大,不亞于平白得了一場機緣造化,這就是大宗門的好處了,無論是何種境界,都不必擔心不知前路在何方,因為各大宗門傳承十分完整,從小成之法到大成之法,無一不有,足以讓弟子從孩童修煉到垂垂老矣,從下三境修煉到上三境。不過這也不是全無代價,拜入宗門之后,就要任憑宗門驅使,此身不再為自己所有,性命也操于宗門之手。李玄都之所以一直感念李道虛的恩情,除了收養撫育之恩和教導授業之恩外,也是因為李道虛讓他安然離開清微宗,換成旁人,重則丟掉性命,輕則廢去修為。
李玄都輕輕揮手,眾太平宗弟子會意,向兩旁散去,分開一線通道,李玄都帶領秦素和另外幾位長老主動迎上前去。
李玄都抱拳道:“李某因諸多俗務纏身,冷落諸位貴客多時,還望諸位見諒。”
靜禪宗僧人為首的是一名老僧,雙掌合十還禮道:“李宗主言重了,李宗主之事跡,我等亦有耳聞,先是北邙山與諸位同道大破皂閣宗,又北上金帳王庭,李宗主以天下正道為己念,敢為天下先,何來冷落一說。”
秦素微微皺眉,昨日李玄都剛剛在太平宮中引用了了太上道祖三千言中的“不敢為天下先”,今日這老僧就稱贊李玄都“敢為天下先”,是無心之言,還是意有所指?若是暗藏譏諷之意,只怕是用錯了地方。
秦大小姐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天真女子,只是她不喜歡這些罷了,所以她才會喜歡寄情于山水之間,山清水秀是死物也不是死物,山水之間沒有這些勾心斗角,可秦素也明白,她不能一輩子都埋頭于山水之間,終歸要回歸到俗世之中,萬丈紅塵,夫妻扶持,她自然要為自家之人著想。
李玄都一笑置之,問道:“還未請教大師‘上下’?”
老僧低頭道:“回李宗主,貧僧法號上方下緣。”
李玄都道:“原來是方緣大師,不知方靜方丈與方緣大師是?”
“方靜方丈乃是貧僧師兄。”方緣回答道。
李玄都道:“雖然我與方靜方丈未曾謀面,但細論起來,我與貴宗還是大有淵源,我的‘坐忘禪功’就是從靜禪宗大和尚手中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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