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殿與外殿相較,倒是沒有太多華貴氣象,除了一尊年代久遠的太上道祖像之外,只有一張雕刻在地面上的太極雙魚圖。在這張黑白雙魚的正中間位置有一個蒲團,有一看上去大概花甲年紀的道人盤坐其上,背對三人,鶴發童顏,仙風道骨。
這名道人已經在此有數百年之久,從大晉之前的戰國五霸十雄,到結束戰國的大晉,再到大晉覆亡之后短暫入主中原的金帳汗國,一直到了驅逐金帳汗國的大魏,就算是大魏,也已歷經十三帝。
近千年的興衰起伏,道人一直靜靜地坐在這里,直到現在。
如今在道人的周圍多了十八尊石人和一塊血色石碑,以及一個半張臉都已經露出白骨的老人。
老人望著這名背對著自己的道人,眼神淡漠。
就在此時,從他身后憑空走出一個略顯虛幻的身影,看不清面容,每一步邁出,都會蕩漾出層層漣漪,好似行走在水中一般。
老人緩緩道:“料到你會來,只是沒想到你會來的如此之晚。”
這道虛幻身影停住腳步,沒有答話。
藏老人望著被十八個石人環繞的道人,感慨道:“木勾真人的太陰尸,比起老夫先前預想的‘夜叉’要好上太多太多了,甚至‘阿修羅’都比之不上,幾乎堪比‘大阿修羅’,幸甚,幸甚。”
虛幻身影平靜開口道:“當年的木勾真人距離長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遙,只是心有執念,不能堪破,他苦思冥想之下,認為自己因為家國之故,方能修建長生宮,如今家滅國破,這才使得他心有掛念,拖泥帶水,為解家仇國恨,這才行刺殺之舉。雖說木勾真人最終死于當時的地師之手,而未能證得長生境,但他的這具遺蛻說是半仙之體也不為過。”
老人道:“差一點就讓他鼓搗出一個尸解仙,雖說不能飛升離世,但是也能在世間逍遙個幾百年,哪怕幾百年受天劫化作灰灰,也好過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宮之中。”
虛幻身影搖頭道:“木勾真人的內外丹道固然功參造化,可畢竟沒有證得長生境,凡是能得‘地師’名號者,必為長生久視之人,既然那一代的地師執意要將其置于死地,那么他就必死無疑,若是他肯坐化也就罷了,不過是化作一具冢中枯骨,可他又想借尸解之道茍且偷生,那么死后軀殼便化作尸魔,又落到旁人手中,死后亦不得安寧,卻是他自找的了。”
老人從那道人的身上收回視線,微微側頭,露出沒有血肉的半邊臉龐,望著這道虛幻身影說道:“不愧是一脈相承的地師,說話行事都是如出一轍。”
這道虛幻身影淡然不置可否。
老人又道:“待到功成之后,老夫打殺了外頭的那幾個小輩,不知你意下如何?”
虛幻身影道:“藏老人,我勸你一句,莫要得志便猖狂,你應該知道那幾個晚輩身后都站著些什么人,你若是敢將他們一氣打殺,就算是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藏老人自嘲一笑:“要不怎么說求人不如靠自己,若是老夫能有你這等境界修為,哪里還用得著如此瞻前顧后,想打殺就打殺,不想打殺就留他們一命。”
虛幻身影不置可否道:“就算是我,也不敢如此行事,距離你所認為的‘自在’,還尚有一段距離。”
藏老人啞然失笑:“你真要殺人,誰又能攔得住你?當年的祁英,可不就是這么死的。”
身影沒有說話,又看不清神情,不過藏老人也不必去看,以他對這此人的了解,應該是對自己的這番說辭一笑置之,不以為然。
藏老人也不以為意,轉開了話題,問道:“我一直很好奇,為什么這些年輕小輩可以如此厲害,除了他們身上寶物眾多之外,境界修為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好像與我們這些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不太一樣。”
這位當世地師卻是沒有給堂堂皂閣宗宗主留太多面子,直言道:“不是我們,是你。你與他們的境界不太一樣,而我們都一樣。”
第一個“我們”和第二個“我們”,顯然并非一個“我們”。
“我們?”藏老人把“我們”這兩個字咬得頗重,接著又望向徐無鬼:“你說的這個‘我們’都有誰?”
徐無鬼答道:“老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有。換而言之,這些年輕人長生有望,不是說他們此生必然可以踏足長生境,而是說他們有了奢望長生久視的資格。在官場上有句話,叫做‘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若是把長生境比作內閣的閣臣,那么這些年輕人就是剛剛考中了進士,有了資格,可距離入閣拜相,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不提一甲的進士及第,只說二甲的進士出身之人,外放一地為知縣,知縣為正七品,若是一任知縣連續三年考評中上,便能擢升為從六品,以此類推,即便是一路暢通無阻,你想爬到正一品也要三十六年的時間,若是算你二十歲得中進士,那便是五十六歲,其中艱難,可想而知。”
“宦海起伏,有起就有落,不知多少人一輩子就老死在知縣任上,蹉跎一生。六品到五品,四品到三品,二品到一品,都是門檻,不知道多少公門中人卡在門檻上,除非遇上廟堂貴人,否則就會寸步難行,終生不得寸進。若是得罪了人,或是站錯了位置,不但官位難保,說不定還要連累全家遭殃。”
說到這兒,他稍稍一頓,望向藏老人,道:“還是用公門中人來打比方,你這種人,官已經做得足夠大了,可以說是一州一地的封疆大吏,可不是進士出身,只是一個舉人出身,或是恩蔭捐官出身,那么想要更進一步登閣拜相,那便千難萬難,唯一的彌補之策,也不過是求取一個‘賜同進士出身’,還是第三甲,實乃下下之選。”
藏老人聽到這些,頓時沉默了許久,然后平靜地自問自答道:“既然你用公門中人來打比方,那我也打個比方,如果我們這些人都是朝廷中人,長生境就是一閣閣臣,那么皇帝自然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或者是舉頭三尺處的神明,不管是誰,想要造反必然是千難萬難,那么就只能循規蹈矩。不過朝廷之中,也不只是有文臣一條路,還有武將憑軍功封妻蔭子。”
徐無鬼點頭道:“你說的不算錯,可是還沒有徹底說到點子上,你說武將以軍功晉升,對應成修道之人,其實就是武夫以力證道,可你是武夫嗎?不是的。所以,此路不通。”
藏老人的臉上驟然露出一抹猙獰,恨恨道:“越是如此,老夫就越恨這些年輕小輩,憑什么他們就長生有望,而老夫蹉跎了大半輩子,長生之境還是鏡中花、水中月。老夫恨不得現在就出去將他們全部打殺,方能解心頭之恨。”
徐無鬼淡然道:“你若真決心如此去做,那也由你,大不了你放棄皂閣宗的基業,躲到我這邊來,陰陽宗還是有你的一席之地。”
藏老人不置可否,也不覺得徐無鬼此言是小覷怠慢了自己,緩緩說道:“若是皂閣宗果真毀于一旦,你不心疼?怕是到時候第一個要殺老夫的人就是你,細數歷代地師,可沒有一位是愿意吃虧的,也沒有一位是不圖回報的大善人。”
徐無鬼沒有說話,似是默認。
藏老人臉色平靜道:“且放心,老夫活了這么久,不是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徐無鬼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漸漸淡去。
藏老人沉默許久,終于長呼出一口氣,幾乎瞬間全身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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