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修聽到虎禪師的這番話,
不怒反笑,“好一個最后一件事,好一個‘我們’,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卻是執意要與貧道做對到底了。”
虎禪師說道:“不是我們要與大天師做對,而是大天師非要來招惹我們。”
張靜修加重了語氣,“我們道門重歸一統,就是招惹你們嗎?”
虎禪師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天下只能有一個聲音說了算,現在是儒門,以后是誰,我不知道。我們不關心道門有沒有這個心思,我們只關心道門有沒有這個實力。總不能我們要把自己的安危置于別人的一念之間。”
張靜修點了點頭,“說的是啊,正因為如此,儒門在過去的多年之中才會不遺余力地拆分、打壓、分化道門,使得道門陷于內斗之中,正邪之爭還不夠,還要四六之爭、五五之爭,使得道門在實質上分為四部分,可你們還不放心,又繼續推波助瀾,把四部分再做細分,變成六部分。在過去的許多年中,道門的安危就是系于別人的一念之間,儒門不愿意如此,難道道門就愿意嗎?”
虎禪師道:“儒門不愿意,道門也不愿意,這便是大天師所說的‘做對’。”
這是根本上的利害之爭,甚至不是個人之間的利害之爭,而是兩個龐大群體之間的利害之爭,張靜修、李玄都也好,儒門的七隱士也罷,他們只是分別代表了這兩個群體,他們可以決定如何去爭,但不能決定爭或不爭,這是大勢所趨,也是張靜修所說的“由不得我們”。
話說到這個份上,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了,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張靜修仍舊抓著虎禪師的衣襟,五指上雷電繚繞,不斷流轉的雷光照亮了兩人的臉龐,張靜修凝視著眼前的老僧,語氣逐漸變得低沉,“虎禪師,說起來我們也是相識多年的老友,我是不愿意與你為敵,可是時勢使然,也由不得貧道。”
虎禪師淡然道:“想要怎樣處置我,請大天師直言吧。”
張靜修緩緩道:“我不是徐無鬼,徐無鬼這些年來殺人不在少數,可貧道卻是很多年沒有殺人了,哪怕是藏老人,貧道也只是將鎮壓在鎮魔井中。”
虎禪師笑道:“就算要殺人,許多時候也不必堂堂大天師親自出手,自有人代勞。”
張靜修并不否認,“既然地師不介意手上沾血,那貧道也不介意。今日,就由貧道送閣下最后一程。”
虎禪師雖然有所預料猜測,但聽到這句話時,還是愣住了。因為他沒有想到,張靜修竟是如此果決,因為在過去的許多年終,張靜修一只手以溫和仁厚示人,做事總是留有余地,在虎禪師的印象中,四位地仙中,大天師張靜修是最好說話的,就算儒門做事過分些,大天師也定會先行讓步才是。可這一次,張靜修非但不愿意讓步,反而要把事情做絕。
虎禪師臉上的神情漸漸凝固。
張靜修輕聲說道:“你們說貧道是個仁厚之人,可有些時候,貧道也不是那么仁厚,否則也不能與徐無鬼、李道虛斗上那么多年,要知道這兩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仁厚之人哪里是他們的對手。”
話音落下,張靜修松開了手掌,虎禪師輕飄飄地向下落去,可張靜修的雷電還留在的虎禪師的身上,這些如荊棘的雷電紛紛鉆入虎禪師的體內,并且沿著虎禪師的經脈,飛速擴散至虎禪師的全身上下。
虎禪師的面容開始抽搐,青筋暴起,更為可怕的是青筋中可見一道道電光閃爍。緊接著虎禪師的七竅中開始涌出藍紫色的雷電,緊接著越來越多的雷電撕裂他的皮膚,噴涌著破體而出,雷光徹底吞沒了虎禪師的身形。
大天師立在空中,收回了“九陽離火罩”、“天師雌雄劍”和“天師印”,望著落向地面的那團耀眼雷光,面上看不出太多喜怒,然后又舉目環視四周,輕嘆一聲,“可惜了這片好景致。”
虎禪師與此方洞天合道,洞天不毀,此身不死,大天師想要殺死虎禪師,就要毀去此處洞天,也就是毀去半個大報恩寺。
大報恩寺洞天比不得鬼國洞天,如果把兩個都比做果實,鬼國洞天足有越王頭大小,也就是百姓口中的椰子,哪怕已經殘破不堪,也不是張靜修一人可以毀去的,所以他只能聯手李道虛將合道的藏老人分割鎮壓,而大報恩寺洞天只有桑葚大小,相差極大,張靜修還是有把握將其毀去。可毀去以大報恩寺為基礎建造的洞天,就難免要傷及到大報恩寺,這是張靜修不愿意看到的,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至于已經毀去的琉璃寶塔和觀音像,張靜修卻是不太在意,前者是太宗年間修建,后者更是近幾年修建,都可以算是新建,并無歲月滄桑。
張靜修輕聲自語道:“天寶八載,大報恩寺遭雷火襲擊,琉璃寶塔、觀音像、天王殿、大殿、觀音殿、畫廓等一百四十余間化為灰燼,以香水河為界,整個后寺化為廢墟。”
話音落下,有風起。
風走過山林,帶著落葉,搖晃起樹上那所剩不多的葉子,樹葉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一片、兩片、千萬片,無數的聲音連在一起,連成一片,仿佛整座山都在低低私語。
風走過城池,吹動了衣衫,吹動了草木,吹動了屋頂上的瓦片和支撐窗戶的撐桿。原本還算寂靜的城池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忙著收晾曬衣物衣服的婦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趕忙收攤準備躲雨的小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腳步紛亂,街道上亂成一片。
無數的聲音連在一起,連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語。
風起云聚,天際盡頭烏云如大軍壓境,向這邊不斷靠攏,天光逐漸暗淡,像是被潑上了一盆濃墨,轉眼之間便是烏云遮天。
張靜修一揮大袖,烏云之中傳來陣陣沉悶雷聲,風中有了潮濕之意。
眼看著一場籠罩整個金陵府的大雨就要落下。
張靜修伸手從下方廢墟中攝回自己的拂塵,此時已經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握柄,他苦笑一聲,指尖生出火氣,將這個握柄點燃,然后他將其隨手丟了下去。
握柄剛一落地,便化作沖天火焰,迅速蔓延向四面八方,與此同時,一道驚雷照亮了因為烏云而顯得昏暗的天空。
然后就是數不清的驚雷落下,落在大報恩寺中,擊毀樹木、房屋,燃起大火,使得火勢蔓延更為迅速。
與此同時,大雨也隨之落下。這場雨不似春日的雨,倒像是夏日的雨,磅礴激烈,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可這場雨卻澆不滅大報恩寺中的火焰,而且雷電還在不斷落下,只集中在大報恩寺的后寺,幾乎未曾間斷。
那些聚集在大報恩寺的百姓們都看到了這一幕,無數的雷電瘋狂落下,而那座琉璃寶塔和觀音像卻已經消失不見。
天威如此,天威難測,百姓們惶恐不安,卻又不敢去一探究竟。
至于寺內的僧人們,隱約知道發生了什么,可此時卻是惶惶不可終日,有的躲在房中不敢出來,有的已經冒著大雨逃出寺去。
幾位正道宗主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也知道現在這一幕是誰的手筆,盡皆沉默不語。
他們心中明白,大天師此舉何嘗不是在立威,殺人才能立威、立命,才能表示決心,才能警告那些心懷不軌之人,誰若敢在這個時候忤逆大天師,那便是取死之道。
白繡裳起身來到門口,望著外面的黑云,輕聲道:“是大天師出手了。”
蕭時雨來到白繡裳身旁,臉色凝重,“大天師已經好些年沒有動過如此雷霆之怒了。”
白繡裳嘆了口氣,“大天師和紫府做出了那個決定,事情就沒了挽回的余地,所以不要心存僥幸了,還想著我們低頭認個不是,我們再退回去,儒道兩家就能回到原來的局面。沒有這樣的可能了,儒門意識到道門的威脅,他們不管道門是否有意危害儒門,都要遏制道門的統一和崛起,儒門霸道慣了,要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要事事都是自己說了算。所以現在只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戰,一條路是和。”
蕭時雨皺著眉頭,問道:“你剛才說已經沒了挽回的余地,為什么又說一個‘和’字?”
“當然可以和。”白繡裳臉色漠然,“低頭認錯不行,還可以跪地求饒,最好是自廢一身修為,自斷雙手雙腳,更顯誠意,這樣,儒門就會原諒你,放過你,說不定還會讓你做個干兒子。”
蕭時雨立時明白了,“那另外一條路呢?”
“有些人害怕,說儒道相爭是要死人的,可現在的關鍵不是我們要戰,而是儒門咄咄逼人,逼得我們不得不戰。所以我們唯有一條路走到底,勇往無前。”白繡裳先是仰頭望天,又收回視線望向身旁的蕭時雨,“儒門為什么害怕?因為他們認為道門真有可能取代他們,那我們何不真就取代了他們呢?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兩句話可都是儒門圣賢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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