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有一種直覺,地師的謀劃已經接近了尾聲,如果再不阻止,那就真的無可挽回了。而李玄都這種直覺則是源于地師愈發不加掩飾的舉動。如果地師距離謀劃功成還有還長的距離,那他絕對不會如此大膽,只會步步為營,正是因為已經到了最后圖窮匕見的關頭,地師才不惜暴露意圖來加快進度。
雖然玉虛斗劍是關鍵,但是如果地師成功造就一位長生地仙,那么玉虛斗劍也會生出很大的變數,甚至道門一方處于劣勢也說不定。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經來不及返回中原尋求助力,只能就近與無道宗聯手,畢竟無道宗也是地師的敵人。
大概半個時辰后,宮官收到了左尊者的回復,“在東城的小酒館甲房見面。”
“小酒館”不是形容酒館的大小,也不是一個概稱,而是一家酒館的名字。這座酒館位于東城大月巷的一個角落里,顧名思義,酒館不大,座位有限,但是酒的質量好,品種齊全,所以老酒客很多。
李玄都請宮官留下看管上官莞,他一個人離開如玉街往小酒館行去。
雖然因為樓蘭城分為東城、西城的緣故,李玄都這次沒有能提前繞城一周熟悉地形,但是他想要找到小酒館并不是什么難事。
小酒館分為上下兩層,下層是大堂,二層是雅間,李玄都來到小酒館后,徑直登上二樓,來到甲房門外,輕輕叩門。
“請進。”里面傳出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李玄都推開了房門。
里面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桌子,兩個繡墩,其中一個繡墩上坐著一個老人,身著中原樣式的長衫,因為春末夏初的緣故,沒有外著鶴氅或是比甲,一頭白發梳攏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玉簪束住,不算是仙風道骨,卻有些書卷氣。
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這位就是無道宗中的左尊者了。無道宗在宗主之下,就是左右兩尊者,其地位類似于副宗主,早年時的右尊者與極天王交好,曾經代極天王向陷空王傳授“未來星宿大乘劫經”,又暗中投靠地師,最終在西京之變后被澹臺云處死,由宮官遞補了右尊者的位置。不過從來都是以左為尊,無論是當年的右尊者,還是如今的宮官,地位都不如這位左尊者。換而言之,這位左尊者才是無道宗中的第二號人物。
左尊者見到李玄都,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清平先生,請坐。”
李玄都坐在左尊者對面的繡墩上,左尊者一手撩起袖口,一手端起銀質酒壺,將李玄都面前的酒杯斟滿,“不知清平先生見我,所為何事?”
李玄都沒有急于回答,而是反問道:“左尊者知道地師的謀劃嗎?”
左尊者端著酒壺的手微微一頓,略作沉吟,“略知一二。”
李玄都又道:“那尊者知不知道地師意圖以人力造就長生地仙?”
左尊者直接放下了手中的酒壺,“略知一二。”
李玄都道:“尊者既然知道,那打算怎么辦?”
左尊者說道:“圣君預見到了地師的謀劃,所以提前在樓蘭城中做了一定的布置,并讓我親自坐鎮此地。按照原定的計劃,圣君是要親自坐鎮的,但是出現了幾個意外,第一個意外,草原戰事爆發,第二個意外,前任宗主宋政重出江湖,這讓圣君有了一定的顧慮。”
李玄都忍不住問道:“貴宗就不怕地師真能成功?”
“怕也不怕。”左尊者微微一笑,“當年古皂閣宗沒能做到的事情,地師也未必能夠做到。如果地師真做到了,那一定是用了某種取巧的方式,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換而言之,這是很難成功的。如果地師花費了很大的心血,僅僅是造就了一個長生地仙,試問,他能憑此無敵于世嗎?能一統天下嗎?”
李玄都明白了左尊者的意思,問道:“就算不能,一個長生地仙的分量也著實不輕,圣君為什么不來樓蘭城?”
左尊者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知道,對于即將到來的玉虛斗劍而言,一位突然出現的長生地仙是很大的變數,可說句誅心之論,對于我們無道宗來說,擁有三位掌教大真人的道門實在太強大了,需要一些平衡的手段。”
李玄都心中明白,無論是地師,還是圣君,亦或是儒門,都不是道門的對手,唯有三者聯起手來,才能壓過道門。如今地師和儒門已經聯手,可澹臺云因為某些原因,不愿意與地師聯手,又不愿意加入道門,于是她成為了中立的一方。
在這種情況下,澹臺云當然希望雙方旗鼓相當,她進可接受兩邊的拉攏,左右漁利,退可作壁上觀,等著雙方兩敗俱傷,她再出來漁翁得利。可如果其中一方太過強大,把另外一方打得潰不成軍,那她的中立便沒了意義,所以從這點上出發,她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地師過于強大,一方面又希望地師能與道門分庭抗禮。就是出于這種心態,澹臺云會幫助李玄都對付地師,卻又不打算親自出手對付地師。
或者,還有另外一種猜測,澹臺云也打算對地師的出手,但是澹臺云忌憚于地師的陰險,懼怕自己落入地師提前設好的陷阱中,所以她藏在幕后,等著李玄都為她探路,然后她再上演“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碼。
不過無論是何種猜測,澹臺云都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出手,李玄都只能靠自己。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把這個難題留給別人,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不過這與李玄都的理念不合,如果李玄都處處推諉,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那他也沒必要四下奔波,甚至當初根本不必為了一紙書信就前往蘆州搭救周淑寧,那也沒有今日的他了。
念及此處,李玄都干脆是把話挑明,“只有兩敗俱傷,才能漁翁得利,如今以我一己之力,不是陰陽宗的對手,如果無道宗想要在樓蘭城中得利,非要幫我不可。”
聽到這句話,左尊者沒有反駁,反而是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地師以人力造就長生地仙,對于圣君和道門都是威脅。如果圣君直接出手,那就成了圣君與地師相爭,道門反而省力,可以旁觀。所以圣君不能正面與地師為敵,先讓道門與地師去斗。畢竟關乎到玉虛斗劍,首當其沖的是道門。在道門已經出頭的情況下,無道宗可以幫著敲敲邊鼓,這便是左尊者的打算。
其中的道理也很簡單,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阻攔地師成事就是“吃水”這件事,如果只有一個和尚,無論這個和尚是道門,還是圣君,都要極力阻攔,可和尚多了,都要吃水,誰去出力,就有文章可做了。
李玄都明白其中道理,卻不屑于做這種小聰明的算計,說道:“我想要進入地下城,卻擔心陰陽宗以眾擊寡,我不是對手,所以我想請無道宗與我同去。”
左尊者說道:“圣君讓我們在此早做準備,也有此等意思,只是我們一直找不到那座地下遺跡的入口。”
李玄都道:“我可以找到。”
左尊者沒有急著答應,而是慢慢說道:“據我所知,如今的樓蘭城中有五位明官,分別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鐘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興、九明官上官莞,大天官王天笑和九明官上官莞是天人造化境的修為,二明官鐘梧是積年無量境,與金剛宗悟真等人一般,距離造化境只剩下一步之遙。至于三明官王仲甫和四明官李世興,這兩人雖然修為稍遜于鐘梧,但是分別有‘幽冥九陰尊’和‘太陰劍陣’的助力,也能在短時間內媲美天人無量境,清平先生固然厲害,只怕也不能抵擋這么多明官。”
李玄都道:“上官莞不足為慮,已經被我擒下。剩下的四人,除了王天笑之外,另外三人遇到我沒有絲毫勝算可言,可以嘗試分而破之,就算是王天笑親自出手,也不過與我是五五之數。簡單來說,我可以拖住王天笑,剩下的三位明官,交給無道宗,左尊者在無道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然不在太玄榜上,但深藏不露,再加上諸王相助,總不會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吧?”
左尊者呵呵笑道:“清平先生實在是高估老朽了。”
李玄都亦是笑道:“不高估,不高估。最大的為禍之源、取死之道就在于德不配位,江湖之中,武德是第一德,若是境界修為不夠,如何能夠服眾?左尊者能夠壓住當年的右尊者,還有極天王等人,想來不會是泛泛之輩。”
左尊者望著李玄都,忽然問道:“極天王是死在清平先生的手中吧?我知道清平先生會說,極天王死的時候,你正在龍門府,但我總覺得極天王的死與清平先生脫不開干系。”
李玄都用左尊者的話作為回答,“尊者實在是高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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