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話音落下,上官莞體內的“六虛劫”便發作起來,她只覺得全身的氣血、氣機、血肉都要被這些異種氣機侵蝕殆盡,同時又生出六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軟無力,或是炙熱逼人,或是癢入骨髓。這讓上官莞時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時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燒之爐,時而如萬鈞重物壓在身上,時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逍遙六虛劫”入體之后,比之“鬼咒”更為棘手,隱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經脈之中,與宿主氣機同化,難分彼此,發作之時,六氣紊亂,使得自身氣機自相殘殺,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無論是何種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輕則重傷,重則直接身死。當年方靜體魄堅韌更勝悟真,初時只是重傷,可化解不了體內的六劫之力,最終還是難逃身死下場。
想要化解“逍遙六虛劫”,關鍵在于“御六氣之辯”,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一是要有足夠修為,二是要對于道門功法有足夠的感悟。修為不必多說,何謂感悟,說白了就是對諸多道門先賢祖師傳承的理解,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可在年輕一輩中,除了李玄都之外,少有人能夠做到,大多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都是沿著前輩的路子亦步亦趨,按部就班,也許在多年之后,他們能有所感悟,就像私塾里的孩童,先是背書,無論懂不懂,先背下來,然后隨著年齡增長,閱歷增加,學識增進,慢慢理解了當初的書中道理。
在李玄都看來,年輕一輩中真正去用心領會道門功法真諦而非一味亦步亦趨貪求修為的,除了他之外,也就是顏飛卿了。至于其他人,皆不足道也。其中也要包括秦素和上官莞,秦素早年分心于音律和游歷,還有各種雜七雜八的愛好興趣,肯練功已經殊為不易,哪里還會去深思其中的真諦,上官莞則是早年分心于俗務,身為九明官,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慢慢探索鉆研,倒是李玄都,在隱居的許多年中,有足夠多的時間靜下心來,熟讀各家經典,思索日后道路,甚至是做了不少“學問”,可謂是失之桑榆得之東隅。
李玄都憑借“逍遙六虛劫”出其不意地制住了上官莞之后,沒有急著痛下殺手,而是決定留下上官莞的性命。一個活著的上官莞比一個死了的上官莞要有用一百倍,無論是從她口中得知地師的隱秘謀劃,還是用她來交換太平宗的沈大先生,都是極為劃算的買賣,雖然沈大先生回來之后,可能會影響到李玄都掌控太平宗,但李玄都還是愿意這么做,一則李玄都并非貪戀權柄之人,他不會說一套做一套,二則是一個“信”字,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給了他,他做的是代宗主,把太平宗交還回去也是天經地義之事。
李玄都轉頭看了眼沈長生和周淑寧,兩人忽然發現自己能自由行動了,不由感嘆李玄都的神通,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就能解除女魔頭的禁制。
不過李玄都現在沒有心思搭理兩個小家伙,他的心思還是放在了秦素的身上。從一開始,李玄都就發覺了秦素的不對勁,不僅僅是被上官莞所傷那么簡單,只是方才大敵在前,李玄都沒顧得上去仔細查看秦素的狀況。現在上官莞被制,李玄都第一時間便是來到秦素的身旁,伸手搭在秦素的手腕上。
此時秦素已經逐漸擺脫忘情之境,只是有些恍惚,還有些疲憊,再加上體內異種氣機帶來的痛楚,讓她眉頭微蹙,竟是多了幾分病中美人的風姿,不過李玄都無暇欣賞這些,抓住秦素的手腕之后,輕聲說道:“跟著我運轉‘逍遙六虛劫’,化去體內的異種氣機。”
秦素雖然神情恍惚,但聽到李玄都的話語之后,還是依言照做,她早已將李玄都給她的口訣背熟,又有“太平青領經”的基礎,再加上李玄都的引導,此時也開始緩緩運轉“逍遙六虛劫”,慢慢化去上官莞留在她體內的異種氣機。
秦素眼神中的些許茫然也漸漸退去,恢復清明。
現在她終于從忘情之境中徹底掙脫出來,剛才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夢中的她看自己的經歷和故事,就像在看別人的故事,現在的她再去回想夢中的經歷,也像在看別人的故事。這讓她有些疑惑,是不是進入忘情之境之后,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秦素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她一直沉溺在那種玄妙境界之中,不僅萬事不放在心上,就連李玄都、父親等一眾親朋好友就形同陌路,那她還是秦素嗎?秦素可是記得忘情宗韓姨的下場,雖然秦素與韓邀月最終生死相向,但她對于這位韓姨的印象還是不錯,模糊記憶中,是個身材高挑的美麗女子,不茍言笑,因為同在遼東,又都在幽州,與爹爹來往頻繁,所以兩家算是通家之好。那時候的韓邀月,也還好,雖然帶著一股戾氣,但最起碼沒有后來那么可惡。只是時移世易,韓姨因為“太上忘情經”而死,很難說韓邀月后來的變化與韓無垢之死沒有關系,秦素不想步其后塵。
李玄都見秦素恢復正常,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氣,若是此時只有兩人,那么他說不定就要抱一抱秦素,輕聲軟語安慰一翻,秦素也不會拒絕。可現在還有兩個孩子,再加上一個上官莞,李玄都便要端起長輩的架子,雖然兩小都將他視為兄長,但李玄都卻是把兩人視作子侄輩。而且就算李玄都想要做點什么。秦素那個害羞的性子,在有旁人的情況下,也不會讓他胡來。所以李玄都只是手掌下移,從握著秦素的手腕變成握住手掌,身心俱疲的秦素也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望著神情委頓的秦素,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個裝扮成書生的女子,五千里的距離,走了二十天,平均下來每天要走近三百余里。就因為一封信,秦素孤身一人僅憑雙腳從遼東趕到荊州,又趕到瀟州,風塵仆仆,滿身疲憊,只是為了見李玄都一面,陪李玄都走完接下來的一段路程。
受李道虛的影響,李玄都是個不會輕易向女子低頭的人,無論是張白月也好,還是玉清寧、宮官也罷,都是如此。不過那天的月夜是個例外,李玄都第一次向一個女子低頭,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李玄都喜歡秦素的純粹,便是從那時候起,李玄都開始認真思考如何迎娶秦素,讓那個秦李聯姻的傳言不再是一個傳言,他想要相濡以沫,而不是迫于種種無奈最終相忘于江湖,他也開始思索如何能做到不辜負,不至于重蹈天寶二年的覆轍。
不過李玄都從未將這些告訴過秦素,他在秦素面前還是一貫的輕佻,像個浪子,而不像一個在認真考慮成家大事的穩妥男子。
越是容易說出口的,無論是甜言蜜語也好,還是承諾也罷,往往是不足道的,真正放在心里的,往往是難以出口的。
秦素被李玄都看得有些不自在,打了個哈欠,臉色微紅地輕聲問道:“看什么呢?”說話時,秦素不斷用眼角余光瞥向沈長生和周淑寧,示意李玄都不要在兩個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舉動。
李玄都輕聲道:“你剛才用了‘太上忘情經’,對吧?”
秦素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在想,如果你變不回來了,一直都是絕情忘性的樣子,我該怎么辦呢?是就此放手,隨你去,還是把你一直拘在身邊。如果你對我大打出手,我是不還手呢,還是直接將你制住。”
秦素看了他一眼,強提精神,問道:“那你想好了嗎?”
李玄都道:“想好了。”
秦素難掩疲態,不過還是好奇問道:“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你已經變回來了,那就沒什么意義,我會不告訴你的。”李玄都小聲說道,“當然,如果你真得忘卻七情六欲,我就更不會告訴你我要怎么做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嗓音卻越來越輕,“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覺好累,我想睡一會兒。”
李玄都點了點頭,說道:“好,睡吧,其他的都交給我。”
說話間,秦素的已經有些睜不開眼,不過仍舊是迷迷糊糊地問道:“對了,怎么沒有看到大天師,他老人家不是與你一起的嗎?”
李玄都回頭看了眼香水河方向,“出了一些變故,大天師要稍遲一點才能過來。”
秦素“哦”了一聲,向前栽倒在李玄都的懷里,含糊道:“白宗主……和蕭宗主匆匆離開了……大報恩寺,似乎金陵府中出了什么變故,白宗主……讓我留在大報恩寺中,她說……有大天師坐鎮,不會有意外……你要小……心……”
秦素讓秦素伏在自己的懷里,輕輕拍打她的后背,“放心,萬事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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