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敗乃兵家常事,對于江湖中人來說,也是如此。今天敗了,爭取明日再贏回來便是,所以活著才是第一要事。藏老人在敗了之后,直接退往皂閣宗的山門,在那里有皂閣宗完善了近百年的“三煉”大陣,遠非北芒縣城中的三座臨時陣法可比。
唐漢也是作如此想,在藏老人敗退之后,萌生退意。
就在此時,張海石從天而落,落地無聲,手中的“竹節”也重新變為了一把竹杖。
老人握著這根竹杖,就如三尺青鋒重歸鞘中,收斂起所有的鋒芒,從威勢赫赫的天下第六人重新變回那個懶散老人。
其實李玄都在許多時候很羨慕這位二師兄,萬事不掛懷,愛也悠悠,恨也悠悠,哪管什么天下分合,哪管什么正邪之爭,與我何干?
當然,許多時候,還是有些關系的,尤其是需要這位二師兄出來收拾爛攤子的時候。其實早在四年之前,李玄都在帝京城頭,是真正有了死戰之心,也有決然之意,只是在最后關頭,被這位二師兄強行帶走,那是二師兄上一次踏足江湖,在其后的四年之間,他便在江湖上杳然無痕。
他就像一個隱士,無力改變這個世道,也不想改變這個世道,獨自一人采菊東籬,自得其樂。
他是一個溫和的人,一個很少發脾氣的人,更像是許多人口中的老實人,沒本事的老實人會任人欺凌,可有本事的老實人一旦發怒,便會血濺三步。
很多年前的那場慘劇已經說明。
張海石望向唐漢,明知故問道:“唐將軍,擺出如此大陣仗,是要做什么?”
唐漢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在下現在就走。”
張海石笑了笑:“這就對了,老朽今日能化解一場干戈,也是為江湖做了一樁善事。”
唐漢帶著自己的人如退潮一般離去,一場一觸即發的大戰就此消弭于無形。
張海石轉過身來望向李玄都,語氣溫和地打著商量:“四師弟,咱們借一步說話?”
李玄都點了點頭,然后對顏飛卿和蘇云媗道:“失陪。”
顏飛卿微笑道:“紫府兄自便就是。”
師兄弟二人并肩往不遠處的靜謐樹林行去。
所有正道中人都懷著敬畏望著兩人的背影,尤其是那位老人,雖然他們還不知道此人是誰,但看剛才出手的威勢,是天人境大宗師無疑了。
場間一片安靜,只聽得瀑布轟隆聲響。
過了片刻,蘇云媗緩緩道:“這位張先生只是排行第二而已,李元嬰排行第三,李紫府排行第四,陸雁冰排行第五,據說還有一個天資根骨不遜于李紫府的六師弟,若是李紫府沒有墜境,若是他們的大師兄還在人世,如今的江湖會是怎樣?”
顏飛卿嘆道:“一家獨大。”
蘇云媗眼神有些晦暗:“不得不說,以教徒弟的本事而言,老前輩可謂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顏飛卿平靜道:“如果張師兄沒有經歷那些變故,那么今日也該在太玄榜上有名。”
這里的張師兄,指的自然就是張鸞山,本該將天師之位和正一宗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
不管以后未來的世道如何,當下這個世道,還是男尊女卑,講究一個在家從父,而出嫁從夫,雖然蘇云媗不是尋常女子,但有些時候也不得不顧及世俗看法,所以她哪怕不贊同顏飛卿的看法,也很少當面反駁,不過這一次她卻破天荒地反駁道:“那如果司徒玄策沒有早亡呢?以他的資質,是否已經觸碰到了老玄榜的門檻?”
顏飛卿沉默了。
還有一些話,蘇云媗沒有說出口。不去提張鸞山的墜境,就說司徒玄策的死因,至今也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眾說紛紜,可真就那么干凈嗎?會不會是各方勢力害怕又出現第二個皂閣宗,然后在暗中聯手將其提前扼殺?
想到這兒,蘇云媗喃喃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這時候,張海石和李玄都二人已經來到林中,與眾人相距數十丈,張海石將手中的竹杖往地上一立,設下一道禁制之后,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樹墩,道:“坐下說話。”
李玄都乖乖坐下。
張海石卻沒有坐下,負手而立,就像是個準備開始嘮叨的私塾先生。
師兄弟二人對視片刻之后,張海石嘆息一聲:“人中龍鳳,放在哪里都是龍鳳,不會變成泥鰍和麻雀,我是真的沒想到,你都跌成個抱丹境了,還能重新爬起來,還能在江湖上攪風攪雨。”
李玄都搖頭道:“師兄過獎了。”
“我這是夸獎嗎?”張海石瞪眼道:“從小到大,你就知道惹禍,每次闖完禍,都要我給你收拾爛攤子,自從四年前你墜境之后,我還以為終于能清靜一些,也確實讓我清靜了四年,現在又固態萌發。”
李玄都嘆道:“師兄,圣人言家國天下……”
不等李玄都把話說完,張海石已經擺斷道:“師兄我是道家之人,講究一個清靜無為,與儒家不沾邊,你就莫要給師兄講這些大道理了,師兄不樂意聽,也聽不進去。”
李玄都嘆息一聲,轉而問道:“師兄,這么大的北邙山,你是如何知道我們會從這里出來?”
張海石直接了當道:“這是大天師的安排,也是大天師讓我來的,他畢竟是正道盟主,我總不能連大天師的面子都不給。至于大天師是如何知曉此地的,早年的時候,甚至還在皂閣宗之前,大天師曾經深入長生宮中,從中取出了《太上丹經》,所以他對于其中的布局極為熟悉,按照大天師的預料,你們本應該是沿著這條位于瀑布后的路徑進入長生宮,卻沒想到你們在誤打誤撞之下尋到了另外一條已經廢棄多年的通道,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了,無事就好。”
李玄都苦笑無言。
張海石望著李玄都的眼睛,笑問道:“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奉了師命才來到這里?”
李玄都的表情微微一滯,笑了笑,有些勉強。
張海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頭子是什么性情,你應該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李玄都閉上雙眼,吐了一口濁氣,喃喃道:“我知道。”
張海石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正色道:“那你也該知道老三的態度。”
李玄都臉上的苦笑漸漸淡去,睜開雙眼,平靜道:“我也知道。”
張海石輕嘆一聲:“知道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現在他才是宗主,真要論起規矩,你也好,我也罷,都要被他壓得死死的。”
李玄都反問道:“二師兄你是守規矩的人嗎?再者說了,他想要擺一擺宗主的架子,還要看師父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張海石似是對這位師弟出口的話語早有預料,連被噎一下的步驟都省了,直接一個板栗敲在李玄都的頭上——這便是他讓李玄都坐著說話的用意了,否則以兩人的身高而言,還真不好敲。
然后他方才說道:“打你這一下不是因為你說錯話,而是因為你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又用了你那個勞什子的‘借勢法’,我早就跟你說過,這是歪門邪道,早晚你要自食其果。”
李玄都苦笑一聲:“可如果不用,師兄未必還能見到我。”
張海石聞言之后,也不由嘆息一聲:“不說這些了,我就是給你提個醒,你如果要回家見老頭子,最好選在明年開春的時候,那時候老三會去帝京,不在家里。”
李玄都從樹墩上起身,抱拳道:“謝過師兄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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