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白絹離開太平客棧之后,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風波,一路順遂地到了西陽縣的縣城。縣有大小之分,也就是上縣和下縣之說,上縣富裕,人口眾多,能在此地為官便是好缺。下縣貧瘠,百姓艱難,說不定還會遇上百姓鬧事,便少有人愿去。
官場上有句話,叫做:“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州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所謂的“知縣附郭”,就是知縣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這樣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牽制,疲于奔命,完全沒有了父母官的威風。“附郭州城”就是知縣、知府、巡撫或者總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說了。
故而有些上縣的縣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西陽縣便是一座上縣,雖然不是府城所在,但也不比府城遜色多少,當初秦道方和楚云深選擇在此地會面,也是有考量的。坐鎮此地,就算不能返回總督行轅,也可以調度瑯琊府境內的官軍,進可攻,退可守。
兩人來到西陽縣之后,發現西陽縣比之其他各府的縣城要好上許多,最起碼街上還可見幾分繁華,人來人往,頗為熱鬧。而且來往百姓的臉上少有菜色,可見最起碼一日兩餐還是無礙,反觀被青陽教肆虐的那幾個府,百姓因戰亂而流離失所,因百姓流離失所而耕地荒蕪,饑民越來越多,就如一個從雪山頂上滾下的雪球,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一個誰也填不滿的窟窿。在如今的條件下,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死人,不管是因為戰事,還是因為饑荒,一直死人,一直死到現有的糧食可以養活所有人為止。
翻遍史書,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
在這滾滾大勢面前,任你是人間地仙,還是帝王將相,都無可阻擋,只能是盡力而為,能救一人是一人。故而今日之過,倒也不在于秦道方,而在于朝廷和青陽教。
兩人到了西陽縣的縣衙,此時此地已經被總督署征用,外頭站的都是總督署的親兵,白絹因為常常往來于總督府的緣故,此地的親兵統領已經認得她,見了之后,趕忙過來行禮,口稱“大小姐”,然后說部堂、楚師爺正在議事,還請兩位稍等一二。
兩人在親兵統領的引路下,來到一座素雅簡樸的偏廳,接著有書辦給兩人奉上兩杯熱茗。
在書辦退下之后,李玄都端起蓋碗,用碗蓋撇去茶沫,輕呷一口,狀若無意道:“方才那位統領怎么稱呼你‘大小姐’?”
白絹疑惑道:“三叔沒有子女,將我當作女兒看待,他們也就跟著稱呼我‘大小姐’,沒什么問題吧?”
李玄都正色道:“你不是還有個姐姐秦素嗎?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才是大小姐,你應該是二小姐才對。”
白絹怔了許久,才憋出底氣十分不足的三個字:“要你管?”
李玄都笑道:“好,我不管。”
白絹興許是怕李玄都打破砂鍋問到底,趕忙倒打一耙道:“你怎么這么關心秦素?三番兩次提起她?”
李玄都理直氣壯道:“秦素畢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又神神秘秘的,我關心一下怎么了?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白絹問道:“那你是不是對她居心不良?”
李玄都點頭道:“是了,秦姑娘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直到今日才發現,我原來已經與秦素神交已久,說是寤寐求之也不為過。”
白絹也不知該喜該怒,輕聲道:“既然你喜歡秦素,那你又何必、何必與我……”
李玄都好奇問道:“與你怎樣?”
白絹卻是真有些酸楚了,帶著幾分負氣道:“與我說那些不要臉的話語。”
李玄都語中帶笑道:“因為我是登徒子啊。”
白絹也不是傻子,頓時有些回過味,底氣不足道:“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李玄都一臉茫然道:“我都知道什么了?”
白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總在這個登徒子面前吃癟,換成別人,韓邀月也好,還是別的什么公子也罷,哪次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們那點小心思?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白絹越想越亂,干脆也不想了,拿出過去八風不動的本事,眼觀鼻鼻觀心,不去搭理他。
人越是想要靜下心的時候,往往靜不下心。就像腦子里想著今天早睡的時候,常常早睡不了。
白絹越是不去想那個近在咫尺的家伙,可思緒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邊飄,如今的這個人,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過去那個紫府劍仙聯系起來。紫府劍仙是什么人?殺人不眨眼的煞星,死在他手下的,不說無名小卒,就說江湖上有個名號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何況紫府劍仙還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曾經與三先生爭奪宗主大位,并且是差點做了宗主的人,那心機手腕想來也是不缺的。
想到這里,白絹微微斜眼,用余光掃了眼自己身旁這位。
半點看不出殺伐果斷,臉上的笑就像不值錢一樣,說好的冷酷呢?說好的煞星呢?
紫府劍仙?劍仙個屁。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位遠房表姐對自己說過的話語,這男人吶,熟悉之前和熟悉之后是兩個人,成親之前和成親之后又是兩個人。不管多成熟的男子,總會有孩子氣的一面,尤其是在女子面前。你若覺得他有些孩子氣,不奇怪,那說明他沒有把你當成外人,待到你覺得他全是男子氣概的時候,那就說明他已然把你當做一個陌生人了。
白絹當時對這番話感觸不深,表姐還特意打了個比方,一眾女子相處的時候,是不是笑鬧無忌,什么閨房笑話也敢說,絲毫不遜色于男子,可要到了男子的面前,是不是又變了一個模樣?笑不露齒,聽到半句葷話都要臉紅。在自家兄弟面前,不說力拔山兮氣蓋世,也相去不遠了,就差把弟弟的頭蓋骨給掀起來,可在外人面前,那就是弱柳扶風,連酒葫蘆的塞子都拔不出來。
事到如今,白絹卻是有些感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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