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異象漸漸散去,秦素站起身來,望向澹臺云。
澹臺云神情有些復雜,她想過李玄都會輸,也想過李玄都會與李道虛兩敗俱傷,唯獨沒想過這個結果,李道虛竟然用自己成全了李玄都,這便是師徒父子嗎?
還是說大勢所趨?
秦素輕聲問道:“澹臺前輩還不走嗎?”
澹臺云回過神來,皺眉思考局勢。
沒了李道虛之后,帝京城中還剩下四位長生之人,可道門中人卻占了多數,若要繼續相斗下去,只怕后果難料。
可如果她貿然一走,李玄都和秦清翁婿二人順勢對儒門開戰,那么儒門恐怕不是對手,如此一來就成了被逐個擊破的局面,所以她不能走。
澹臺云負手而立,說道:“且看看再說。”
欽天監前,山影緩緩消散,紫燕山人并未身死,只是十分狼狽。而巫咸又恢復了常人大小,立于秦清身側。
剛剛目睹了李道虛白日飛升一幕的秦清和龍老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現在一個難題擺在了儒門面前,如果道門打算一鼓作氣拿下儒門,儒門該如何應對?雖然儒門做了相應的準備,除了諸位大祭酒,盧北渠、齊佛言等諸多儒門高人紛紛入京,如今帝京城中也是儒門高手云集,但如果李玄都和秦清真要發難,勝負也殊為難料。
便在此時,秦清開口了:“談個條件吧。”
龍老人問道:“什么條件?”
秦清道:“紫府是個守信重諾之人,就如他當初與儒門議定的那般,太后必須交給我們處置,皇帝可以親政。”
雙方都心知肚明,道門和儒門現在是麻桿打狼兩頭怕,雙方都各自顧忌,真要殊死一搏,必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勝的一方只能是慘勝,這是雙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就算道門的勝算更大一些,在道門眾人看來,大勢在我,何必在這個時候殊死一搏?徐徐圖之,少死些人,豈不是更好?
那么暫時的談和便是最好的結果。
龍老人道:“為四大臣翻案是應有之義,只是不宜牽連太多,最好只局限于太后一人。”
這話已經說得非常直白,龍老人的言外之意是將謝雉當作棄子,卻要保下司禮監和偽仙們。
秦清道:“后黨胡作非為多年,只處罰太后一人,恐怕不能平息眾怒,龍老先生如何向天下交代?只怕朝野清議不服。”
龍老人沒有反駁,知道秦清說的是實情,于是看了晉王一眼。
晉王大驚失色。
秦清搖頭道:“還不夠。”
龍老人沉吟了片刻,說道:“除了為四大臣翻案正名之外,再補充三點。一、司禮監首席秉筆柳逸多有惡行,理應問罪下獄,又因其涉及到江南織造局、市舶司的官銀失竊一案,且與皂閣宗交往密切,故交由道門處置。二、由玄真大長公主接任宗人府宗人令一職。三、一眾后黨之人,如晉王、唐王、蜀王等,居心叵測,悉數革去王爵,交由宗人府圈禁關押。”
晉王身子一軟,險些站立不住,不過被赤羊翁一把托住。
晉王如何也沒有想到,天翻地覆就在頃刻之間。
他剛剛與儒門談妥了條件,請儒門出手,事后他愿意放棄權位,只做一個無權親王,不失為富家翁。轉眼之間,儒門便背信棄義,將他視作棄子,不僅做不了富家翁,還要淪為階下之囚,身家性命操于旁人之手。
秦清這次沒有拒絕。
龍老人話鋒一轉,說道:“我們儒門也有幾項條件,還請秦先生應允。”
秦清微微點頭:“龍老先生請講。”
龍老人道:“第一,天子六璽必須歸我儒門所有。”
天子六璽事關皇城大陣,也是儒門能否守住帝京城的關鍵所在,那么儒門要拿走這六枚玉璽,并且硬保一直負責掌管天子六璽的楊呂,都在情理之中。
秦清對此早有預料,沒有太多猶豫,點頭道:“可以。”
龍老人臉上有了些許笑意,繼續說道:“當年祖龍年幼即位,太后和相國當權,太后與人私通,生下了兩個兒子,意圖謀反。后來祖龍誅殺相國、太后的兩個兒子和面首,因為大臣勸諫,放過了太后,只是囚禁。祖龍何許人也,尚且顧念人倫。若是我們將太后議罪,一則忤逆人亂,二則動搖國本,使得皇室蒙羞,所以……”
秦清加重語氣道:“龍老先生應該明白,我們先前的達成的幾項條件共識,皆是建立在處置太后的基礎之上,如果儒門不同意處置太后,那么這幾項條件也無從談起,只好從刀兵上見分曉了。”
“秦先生誤會了。”龍老人擺手道,“并非不處置太后,后黨亂政多年,儒門上下無不視太后為禍亂之根、治亂之源,豈會庇護于她?老夫的意思是,可以處置太后,卻不要公開處置,更不要公然議罪,讓她暴病身亡即可。當然,若是清平先生肯退讓一步,將其囚禁起來,我們也是沒有異議的。”
秦清沉吟不語。
古往今來,從未有過太后被論罪處死的先例,至多是暗中處死,對外宣稱暴病身亡。正如龍老人所言,祖龍這等千古一帝,太后又是寡居有孕且意圖謀反,祖龍尚且不能將太后如何,若是今日開了先例,恐怕會成為類似于“陛下何故謀反”的笑話,流傳后世,這是儒門不會應允的根本原因。
只是秦清有些把握不準,李玄都是否同意讓步。
龍老人看出了秦清的為難之處,說道:“清平先生向來是深明大義,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他應該會讓步的。至于太后和四大臣孰對孰錯,誰是忠良,誰是奸佞,天下之間自有公議,煌煌史冊自有公論,何須我們論罪?”
不得不說,龍老人作為儒門之人,前半段話是套話空話大帽子不假,后半段話卻是讓人難以辯駁。
秦清道:“太后之罪,你我不言,煌煌史冊自有后人言之。龍老先生是這個意思吧?”
龍老人沒有說話,默認了秦清的說法。
秦清沉思了片刻,說道:“天道永恒不變,人倫道德卻是從古至今不斷變化。在祖龍年間,太后養面首并非罪過,女子改嫁也不是罪過。可自從理學圣人之后,這些都變成了罪過。若是我們用今人的道德去指責過去古人的道德,將來也會有人拿他們的道德來指責我們這些作古之人的道德。今日的儒門講究親親相隱,也許千百年后的儒門反而提倡大義滅親。今日我替家人隱瞞罪過,是合乎道德的,被人贊譽,可在千百年后的后世之人看來,這卻是不道德的,要被批判。如果我們今日放過了太后,那么千秋萬世之后,后人會怎么看待我們呢?”
龍老人陷入沉默之中。
赤羊翁開口道:“前人如何管得了后人之事?秦先生未免庸人自擾了。”
秦清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妨將是否論罪暫且擱置不談,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龍老人沉默了許久,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秦清問道:“那么還有第三點呢?”
龍老人道:“至于第三點,朝廷有意冊封清平先生為國師大真人,冊封秦先生為遼王,冊封秦大小姐為郡主,不知秦先生和清平先生意下如何?”
秦清想也不想就拒絕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秦某人自在慣了,不愿為皇帝效力,自然也不愿食君之祿,朝廷的好意,我心領了。至于紫府,他多半也不會答應的”
龍老人臉上的笑意一僵。
秦清不愿接受遼王這個名頭,便是不愿定下君臣名分,沒有君臣名分,所圖為何?
其居心實不可問。
只是形勢如此,儒門也是無可奈何。
龍老人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就在兩人的三言兩語之間,朝局走向便被定下,其他人根本沒有插言的余地。
晉王兩眼失神,失魂落魄,只覺得渾身無力,好似隨時都會魂飛天外。
龍老人看了晉王一眼,吩咐道:“把晉王送到宗人府去。另外,把方才之決議盡快告知在京的大祭酒和山主們,請他們轉告在京官員,然后盡快落實下去,不要讓人家挑理。”
赤羊翁和金蟾叟領命而去。
秦清和巫咸離開了欽天監。
城頭上的澹臺云見此情景,輕聲道:“塵埃落定。”
說罷,她轉身離開城頭,往西北方向而去。
秦素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好像放下了千鈞重擔。
不過沒有人貿然開口,而是在等待秦素說話。再過不久,秦素就不是秦大小姐,而是舉足輕重的秦夫人了。
另一邊,社稷壇前的對峙還在繼續,不過道門中人是好整以暇,而另外一邊卻是面若死灰,滿心絕望。
誰也沒想到,舉世無敵的大劍仙就這么輸了,那個煞星魔頭贏了。
正如大劍仙自己說的,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輸了,再去說其他已經無濟于事了。
現在雙方都在等待社稷壇內的動靜。
過了許久,從社稷壇中傳來李玄都的聲音:“所有道門中人,退出帝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