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一場秋雨愈發細密起來,籠罩了金陵府城,也籠罩了南城的大報恩寺。
自從老天師張靜修在此誅殺虎禪師之后,大報恩寺的聲勢便一落千丈,半個寺廟更是毀于一旦,如今只剩下前寺還保存完好。
在大報恩寺的一座偏僻小院中,有一方池塘,在秋雨下蕩漾起無數漣漪,小池旁的老樹搖搖晃晃,被風吹下枯黃落葉無數,飄落在小池的水面上,隨著漣漪來回飄蕩。
池塘不遠處的偏殿中,燈火搖曳,兩名僧人在昏暗模糊的佛祖像前相對而坐。
其中一名看面容大概不惑年紀的僧人轉頭望向屋外雨簾,輕輕捻動長髯,說道:“好一場秋雨。”
另外一名老僧望著手中的三枚有著“天寶”字樣的銅錢,怔然出神。
老僧人隨手一拋,三枚天寶銅錢散落在地,滴溜溜地旋轉不停。
良久之后,塵埃落定,老僧人望著三枚銅錢,臉色在跳躍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明暗不定。
中年僧人輕聲問道:“師伯,此卦如何?”
老僧凝視著身前的銅錢,突然笑道:“有些意外之喜。”
中年僧人問道:“什么意外之喜?”
老僧沒有回答,而是說道:“有客來。”
話音未落,有人裹挾著一團風雨走進此處偏院。
中年僧人眉頭一皺,轉頭望向來人,瞬間如臨大敵。
擅長占驗望氣的老僧人卻是沒有太多緊張,仍是盯著三枚天寶銅錢,平靜道:“不妨事,是自己人。”
一名戴著風帽的老人從風雨中大步走出,進到了偏殿。
看老人的裝扮,不是佛門中人,倒像是儒門中人。
這也不奇怪,自從太平元年之后,儒門逃禪之人不在少數。
所謂“逃禪”,原本指逃離禪佛。
亞圣有云:“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
墨是墨家,楊是楊朱,理學圣人解釋道,亞圣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楊與歸儒的關聯關系,乃因“楊、墨皆是邪說,無大輕重。但墨氏之說尤出于矯偽,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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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難行,故亞圣之言如此,非以楊氏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楊之說指的是避棄墨、楊之說而歸于儒,所含的是“去邪歸正”的意思。
故而,后來對于儒者涉足釋氏之教而最終棄離釋氏回歸儒家者叫做逃禪。逃禪以歸儒,變贗以求真,即逃離禪而回歸于儒。
理學圣人年輕時亦嘗留心于禪,讀儒書,以為與佛合,但他最后做出的是逃禪歸儒的選擇。如其詩句所謂:“逃禪公勿遽,且畢區中緣。”
因而,在這類出入佛道的問學一路中,避佛而逃離禪佛的稱之為“逃禪”。
不過后來佛門興起,為了消除逃禪帶來的影響并混淆儒門主張,又把逃禪說成學佛或者遁入空門,其中的“逃”字不再是“逃離”的意思,而是變成“逃避”的意思,頗有些為了逃避現實而躲入空門的意思。
儒門戰敗之后,道門開始“閹割”儒門,廢黜學宮,限制儒門弟子,許多儒門之人無法接受,又無力反抗,對當權的大祭酒們深感失望,干脆脫離儒門。
他們脫離儒門之后,道門是去不得了,只能去往佛門,是為“逃禪”。
這些人的加入,變相地增強了佛門的實力,并為日后佛門與道門交惡埋下了伏筆。
白發老人脫下外袍,從寬大袍袖中抽出一個信封,說道:“我來此的路上遇到了一人,他請我將這封信轉交給你。”
老僧擺了擺手道:“都是自己人,你直接念吧。”
白發老人點點頭,從信封中抽出信箋,一字一句讀道:“楊兄大鑒,相謀之事,干系重大,某今不負楊兄所望,與諸公議定,相約入金陵,共圖舉大事。”
白發老人頓了一下,抬頭望向老僧,“沒有落款。”
老僧背負雙手,望著一簾秋雨,喃喃道:“好一場秋雨啊。”
中年僧人面色凝重,緩緩說道:“據我所知,駐守金陵府的理學大祭酒已經動身前往玄都,參與道門的金闕議事,再加上李玄都無法脫身,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老僧不置可否,背對白發老人,問道:“不知世兄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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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道:“這是一步險棋,若是能成,只怕真能讓道門栽一個跟頭。可如果不成,我們這些年的辛勞就要全部付諸東流,這也就罷了,道門有了防備,我們日后再想有所動作,那是千難萬難。”
中年僧人站起身來,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我們想退,道門也不會容許我們退了。那件所謂的貪墨大案,已經讓道門生出警惕,否則李太一不會揪住此事不放,并且以此大做文章。”
老僧點頭道:“所言有理。”
白發老人緩緩坐下,嘆息道:“這些年來,李玄都讓李太一掌管人間事務,李太一不知殺了我們多少人。李太一就是李玄都手中的一把劍,如果金陵有變,李太一肯定會親自出面鎮壓,有些老先生的意思是,干脆將金陵變成一處陷阱,引誘李太一前來,然后將其一舉斬殺。”
老僧沒有轉身,淡淡道:“報仇雪恨。”
白發老人盯著老僧的背影,緩緩吐出一個字:“是。”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秦素還在人間。”老僧忽然說道。
白發老人臉色微變。
老僧接著說道:“如今的道門不是當初青黃不接的儒門,就算我們殺了李太一,那又如何?大不了秦素繼續做太平道大真人,而且此舉還會徹底激怒李玄都,難道你們覺得李玄都比李太一更好應付?不要忘了,是誰整合道門,又是誰擊敗儒門,李玄都殺人的時候,李太一還是個孩子。”
中年僧人也道:“李玄都清修多時,不知已經到了何種境界。”
老僧輕聲道:“只要不激怒李玄都,根據佛主降下的法旨,李玄都一時半刻之間都不會現身出手,關鍵是朝廷那邊,我們的皇帝陛下又會是什么態度?”
白發老人道:“距離皇帝離世,只剩下數年的時間了,他還會在這個時候大動干戈嗎?”
老僧道:“若是求穩,最好等到皇帝飛升,我們再有所行動,否則便要平添變數。”
門外秋雨愈急。
殿內三人陷入到沉默之中。
過了良久,白發老人道:“還是等金闕議事的結果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