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徐徐,一襲青衫沾滿血污的頭發未有一根隨風拂動,破碎不堪的衣衫露出了雄健的筋肉,林安冉看了看自己干瘦的身板,眼里是滿滿的艷羨。
兵車歸鞘,徐天然看著死得不能再死的葉長生,淡然道:“天下就沒有什么事是絕對不可能的,可惜你臨死都不知道楓林門惹的大麻煩到底有多大?”
雖然煉獄已經放下了對人間的仇恨,但是并不代表要放過楓林門。
以煉獄如今的地位,想要讓楓林門覆滅何須自己親自動手,只要一聲令下潛伏在人間的大妖,或是花重金買頭顱,那些在邊關互市的商賈、游俠誰不想與煉獄攀上關系。
或許煉獄想要楓林門滿門的頭顱都不需要花一顆銅板,只要稍稍放出風聲,與妖界交往甚密的大修士就會拿著楓林門滿門的頭顱來向煉獄示好。
如今的妖界百廢待興,卻也處處蘊藏著機會。
原先妖界群龍無首,處于混亂狀態,如今有了煉獄這個大長生者的庇佑,妖族漸漸有了主心骨,也有了前進的方向。
縱然煉獄肩上的擔子不輕,外界卻一致看好,給煉獄一個甲子,他將帶領妖族走向強盛。
妖族想要完成偉大的復興,達到萬年前先祖門統治天下的無上榮光已然不可能了,但是橫斷萬里山河歷經一甲子必會日益繁榮,不再是蠻荒之地,或許,百年千年之后,橫斷萬里反而成了人間修士向往的世外桃源。
葉長生一死,楓林門的主心骨是徹底倒塌了,白蓮花終于流露出一絲驚慌之色。
她出身踽步宗,本是嫡傳一脈,不曾想等到自己日益長大,自己一脈徹底喪失了嫡傳的資格,淪為旁支,為新嫡傳一脈所猜忌,這才遠嫁江南籍籍無名的二流門派楓林門。
當年煉獄初見白蓮花之時,正是她與葉楓初次相見,葉楓在她面前極其賣力討好,卻難以博得自己一笑,后來遇見了五名凡人浪蕩子,葉楓出手殺人獻媚,白蓮花從不覺得濫殺凡人的葉楓有多么英雄,卻也只能無奈接受自己的命運。
白蓮花原想著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楓林門雖小,葉楓沒什么出息,好歹也有一畝三分地,安心相夫教子,踽步宗的過往就隨風逝去吧。
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葉長生,不過化神境的白蓮花被葉長生強行占有了,內心也漸漸發生了變化,又跟葉長生生下了女兒葉君倩,在葉長生的蠱惑下,白蓮花的仇恨和野望漸漸燃燒起來。
白蓮花深深埋藏在心底對踽步宗怨念被激起,曾經自己失去的要一分不少的拿回來。
葉長生看似隱世不出,可是對世俗權勢的欲望極大,他染指白蓮花不僅僅是看上她的美色,更是看中她踽步宗的舊嫡傳身份。
若是自己一朝踏出大道,定然要將白蓮花當成自己謀劃踽步宗的棋子,小小楓林門早已不能滿足葉長生的野望,只有掌控踽步宗這等一流的宗門他才有爭霸江湖的本錢。
葉長生和白蓮花一拍即合,他們的謀劃不可謂不精明,連同錢彬彬也算計進去,只要葉君倩爬上錢彬彬的床榻,有了姑蘇錢氏臂助,加上葉長生和白蓮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想要在踽步宗之內掀起風浪輕而易舉。
這些年葉長生更是與暗影交好,這才有了洪江欠下自己天大的人情,不然暗影殺人從來不問人情,只談價錢。
葉長生一死,白蓮花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她的野心,她對未來的憧憬在這一刻全部破碎了。
葉楓眼眸之中的決然之意預示著本就淡漠的夫妻情分也走到了盡頭。
葉楓將氣若游絲的葉君如抱到華老頭跟前,不停磕頭哀求道:“華醫仙,救救我兒,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
華老頭搖晃著空蕩蕩的酒壺,淡然道:“我什么都不想要。”
葉楓歇斯底里地哀嚎懇求,腦袋在地板上都磕破了,一股鮮血從額頭流到胸前,和胸前的一股鮮血匯聚一起。
華老頭平靜道:“葉門主,再不療傷你會死的。”
葉楓披頭散發,神情悲戚道:“君如就是我最后的念想了,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徐天然微微挑眉,似乎聽懂了其中的意思。
華老頭平靜道:“醫者父母心,原以楓林門的罪孽我不該出手相救,但今日見你舔犢之情足以見得你不是個喪心病狂到無藥可救之人,楓林門門風至此大抵都是那老烏龜的功勞,只是希望我出手相救之后,楓林門往后要洗心革面,洗清過往罪孽。”
葉楓重重叩首道:“謹遵華醫仙囑咐,我在此立誓,若是往后楓林門再為惡,我楓林門滿門斷絕。”
華老頭搖搖頭道:“誓言不過是聊勝于無的枷鎖,還望你好自為之。”
葉楓涕淚四流,身在宗門,身不由己,葉楓良心未泯,雖說葉君如紈绔行事浪蕩,但經此一事,葉楓定會嚴加管教。
不然這些年來,仗著老祖親自管教,葉君如有些無法無天了。
華老頭靈力微動,一抹抹靈力凝結的細針一一落在葉君如竅穴之上,如大河決堤流逝的生機片刻之后便被華老頭化腐朽為神奇一般止住了。
葉君如總算是在鬼門關撿了一條命。
林安冉實在想不明白為何爺爺要救葉君如,楓林門滅門之仇林安冉絕不敢忘,趁著葉楓不注意,林安冉拔出藏在袖口里的匕首,一劍就要刺入葉君如的脖頸。
若是林安冉全盛之時,任由林安冉刺出一百劍也傷不得分毫,只是此時林安冉生死一線之間,這一匕首下去,華老頭再是醫術通天,也回天乏術了。
徐天然沒想到乖巧的林安冉會在此時發難,他不在意葉君如是死是活,只怕葉楓情急之下下手沒輕重,一掌把林安冉拍死了。
葉楓瞧見林安冉匕首襲來,用自己的后背擋在葉君如的身前,連靈力都尚未運轉,純粹以肉身硬接一劍。
不知是不是忌憚華老頭,亦或是葉楓迷途知返,林安冉一劍深深刺入葉楓的后背,鮮血如泉涌一般冒出,葉楓強忍著痛楚,一聲不吭。
華老頭難得露出嚴厲的神色,“住手!”
林安冉緊緊攥著拳頭,怒目相向道:“為什么要救他,為什么要救楓林門的惡人?他們都該死,全部都該死。”
華老頭輕輕摸摸林安冉的腦袋,平靜道:“自己的仇自己報,歲靜醫館沒有趁火打劫的行徑。”
林安冉倔強的眼神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只見林安冉一邊抹著淚水一邊說道:“我一定會報仇的。”
葉楓早已不知眼前半大孩子究竟與自己有什么仇怨,心懷慚愧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華老頭平靜道:“揚州林家。”
葉楓渾身震顫,宛如天雷劈下,癡癡地看著自己沾滿了太多血腥的雙手,呢喃道:“原來我這么該死。”
葉楓的后背仍然掛著林安冉的匕首,渾然不顧鮮血涌出,將葉君如輕輕放下,柔聲道:“君如就交給華醫仙了。”
言罷,葉楓拔出后背的匕首,將匕首的刀柄交給林安冉,平靜道:“血債血償,天經地義,我虧欠林家的,我的命就在這里,你來取吧。”
林安冉看著沾滿了鮮血的匕首,看著仇人就在自己眼前,但是拳頭攥得越緊,反倒越是沒有力氣握起匕首。
時間仿佛懸掛在眼前的沙漏一般在林安冉面前流逝,林安冉遲遲不能動手,良久,只看見林安冉淚眼朦朧,逃似的跑走了,嘴里不忘喃喃道:“我絕不會放過楓林門,我自己的仇自己報。”
徐天然看著跑得越遠哭得越傷心的孩子,內心最柔軟之處被觸動了,緊緊跟隨,只見林安冉坐在懸崖邊,看著地上的車轍印,看著天上的繁星,痛苦道:“爹、娘,孩兒沒用,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卻連握刀的勇氣也沒有,是我沒用。”
徐天然一身襤褸青衫,悄然坐在林安冉身邊,盤腿而坐,仰望著天空,笑道:“你娘在天上看著你活得很好又這么善良會很欣慰的。”
“徐大哥,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不會,你很善良。”
“我不要善良,我要報仇。”
“若你爹娘還在希望你過怎樣的人生呢?”
林安冉眼神黯淡,又有一絲溫柔,爹娘許久未出現在自己腦海里的慈祥面容讓林安冉內心對報仇產生了一絲動搖。
其實,爹在林安冉的記憶里從未流露出慈祥的面孔,整日板著臉,除了過問自己的課業,從未與自己交心言語。
在骨子里,林安冉十分懼怕嚴厲的父親,每每從書房走到臥室,在庭院見到父親林安冉恨不得躲著走。
可真等父親沒了,林安冉卻無比想念那個威嚴的背影。
林安冉舉目遠眺,“徐大哥,我有修行的資質嗎?”
徐天然如實搖搖頭道:“一點也無。”
林安冉垂頭喪氣道:“我此生就沒辦法靠著自己的實力為爹娘報仇了嗎?”
徐天然又搖搖頭道:“不然,想要擁有力量可不止有修行這一條路。”
“還有什么路?”
“你覺得咱們揚州城的知州大人可有修行資質?”
“沒有。”
林安冉恍然大悟道:“讀書,科舉,高中,為官,徐大哥是這個意思嗎?”
徐天然又摸了摸林安冉的腦袋,笑道:“這是其中一條路,等你長大了你會發現還有很多路,至于未來的路怎么走,就看你自己的了。”
林安冉內心有涌現了一絲希望。
這也正是徐天然想要的結果,人最怕沒了希望,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能為此不懈努力。
徐天然寬慰林安冉的話緣何不是在寬慰自己,自己的仇人往小處說是父親、嫡母、大哥,往大處說是山上仙人,乃至天道締造的修士世界。
林安冉遇見一襲青衫,宛如當年徐天然遇見白孔雀,同樣是背負血海深仇的兩人,卻得到了不一樣的答案。
白孔雀御劍過天門,在小小青衫心里留下了一個劍仙的美夢,讓他對未來有了希望。
林安冉卻從長大了青衫口中斷了修行的幻想,卻又指明了另一條道路,同樣是給予了希望。
徐天然看了看地上的車轍,又看了看對岸在悉心照料一雙媳婦兒的啊黃,一縷神識探出,真不知華老頭把千白拐到何處?
徐天然起身,緩緩離開了懸崖邊,留下林安冉獨自思考,未來的路皆在自己腳下,何去何從終究要讓林安冉自己面對。
若是林安冉有修行的資質,他便如白孔雀一般御劍過天門,讓林安冉心中有對劍仙的憧憬。
是凡人的林安冉,徐天然便腳踏實地地離開,人生頭一回裝了一會讀書人的風采,這個背影起碼有六七分讀書人的模樣了。
華老頭診治過后,見一襲青衫歸來,關切道:“林小子如何了?”
徐天然淡然道:“安冉無恙。”
“小子,有酒嗎?”
“前輩,有菜嗎?”
華老頭從袖袋里拿出一小袋水煮花生,笑道:“老夫還真有。”
徐天然笑顏逐開,“真是好菜。”
兩人席地而坐,徐天然靈力微動,華老頭空蕩蕩的酒壺如飛劍入手,一襲青衫將酒水緩緩倒入空酒壺之中。
華老頭不禁稱贊道:“這一手倒酒的功夫爐火純青,足矣去天京城的大酒樓當掌柜的了。”
“還不是窮,怕浪費了美酒練就的一手本事,難登大雅之堂。”
白蓮花看著自己仿佛被人遺忘了,想要逃,又被黑衣小童盯住,想要前往葉楓身邊,又怕惹來神秘老頭的不悅,一時間只能呆滯地站在原地。
徐天然撿起一小塊石子,輕輕一彈,石子宛如飛劍落入草叢之中。
“哎呀”一聲,一抹娉娉婷婷的身影從茂密的灌木叢中走出,對一襲青衫怒目相向。
原來葉君倩一直隱藏在灌木叢中看著這一切,對于老祖身死,父親和大哥重傷,她并無太多情緒波動,仿佛自小自己就與他們十分疏遠。
洪江為葉長生楓葉所傷,調息良久,才緩緩起身,順著酒香便來到徐天然身邊,半點害臊也沒有,大大方方向徐天然討酒喝。
徐天然也是無奈,這年頭行走江湖的人都這么厚臉皮嗎,那自己想要在江湖橫行無忌豈不是得更不要臉?
葉君倩盯著一襲青衫看了半晌,突然覺得臉上燥熱,這廝竟然裸露半個身子,嬌嗔道:“你流氓。”
徐天然無奈道:“還不是拜楓林門老祖所賜,冤有頭、債有主,找他去。”
“他已經被你殺了。”
徐天然裝傻充愣,并不回答。
華老頭丟給徐天然三五顆花生,徐天然輕輕剝開,一咬,果然華老頭的手藝就是不錯,花生好吃得很。
洪江自帶酒杯,徐天然摳摳索索給他倒了一杯酒,只是,華老頭遲遲不給洪江花生。
徐天然知道,在華老頭心里,洪江可夠不上吃花生的交情,能讓他坐在身側,不趕人已經很給面了。
良久,華老頭看著吹胡子瞪眼的葉君倩,勸說道:“好歹是佳人在側,你也不好弄得太難堪,我給你做條草裙,如何?”
徐天然聽到草裙不由自主想到了三角褲和百褶裙,內心立馬慌亂了,這要是給錢彬彬聽到了,還不得又拉著自己問東問西,到時候錢氏布莊不僅要掛著三角褲和百褶裙在賣,恐怕連草裙也賣。
徐天然連忙身形一閃,轉瞬,不知從何處弄了一套干凈青衫穿上,立馬有了幾分人模狗樣。
葉君倩大大方方坐在一襲青衫身側,伸出纖纖玉手。
華老頭有些難為情,花生就這么幾個,按理說葉君倩可沒有吃花生的資格,但是看在她動人的模樣上,破破規矩也無妨,只是又怕回頭徐小子在安冉耳畔造謠,說自己為老不尊。
左右為難之際,洪江開口打破寂靜,“葉姑娘,楓林門遭此變故,緣何你一點也不傷心?”
“有什么好傷心的,我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籠子沒了我不是該高興嗎?”
“豢養的金絲雀離了籠子未必是好事。”徐天然說道。
“徐公子大可拭目以待,看看本姑娘可是那豢養的金絲雀?”
葉君倩嬌媚的眼神令徐天然毛骨悚然,老白說山下女子猛如虎,越是漂亮越是吃人不吐骨。
如今看來,老白誠不欺人。
葉君倩低聲淺笑道:“沒膽量的家伙,不過是逗你玩,本姑娘可看不上你。”
徐天然聽了這句話,心中的一大塊石頭落地了,抱拳道:“多謝葉姑娘不殺之恩。”
“徐公子說話真是好笑,如今整個楓林門都是徐公子刀俎之下的魚肉,該是我求饒才是。”
徐天然啞口無言,“水云間席面怎不見你這般健談?”
“那般場合,我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哪里有什么自由,但是,如今枷鎖沒了,我想說什么便說,就是今日死在這,也好歹自由了一回。”
瞧著葉君倩楚楚可憐又樂觀豁達的模樣,洪江不禁有些呼吸急促而心動,其實莫說洪江,恐怕連華老頭都有些許春心蕩漾。
奈何年歲在那擺著,華老頭只能裝著一副道貌岸然的長輩,只是眼角的余光不時瞥一眼葉君倩,這一幕都被徐天然看在眼里。
徐天然在心里自嘲一句,哼,男人,果然很專一,自懂事開始到垂垂老矣都喜歡十八歲的姑娘。
話說,這句話徐天然連自己也罵了,其實在自己心里何曾不是這樣,不過自己有賊心也沒賊膽,有不在身邊的媳婦兒盯著,自己是沒色膽,連色心也沒有。
徐天然的一壇酒,喝得僅剩下壺底一杯了,四人各自盯著,不曾想林安冉回來了,徐天然將最后一杯酒倒出,放在林安冉身前,問道:“想喝嗎?”
林安冉看了眼華老頭,華老頭幽幽道:“身子骨沒那么糟,喝一杯死不掉。”
林安冉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沒想到酒聞著想,喝起來辣得狠,弄得自己咳嗽不停,連腸子都感覺被燒穿了一般。
林安冉哭喪著臉,“酒真難喝。”
華老頭、洪江和徐天然皆笑了,似乎在說,等你到了喝酒的年紀方知酒的好。
葉君倩幽幽道:“其實真不好喝。”
林安冉小雞啄米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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