坨爺調整了一番思緒,恢復平靜道:“交淺言深了。”
徐天然敬一杯酒,輕聲道:“不會,聽坨爺一席話,勝過走十年江湖,偌大的江湖,誰的心里沒有一點傷痛。”
“你心里的傷痛呢?”
徐天然飲了一口酒,微微一笑道:“我本名徐天然。”
坨爺當即就明白了,雖然徐天然的名字在西域聲名不顯,但坨爺在西域立足自然極為重視情報,不論是碎葉城、西域,乃至北獒、中原的情報坨爺都不惜花大價錢買來。
坨爺認認真真看了一眼布衣青衫的年輕人,感慨道:“青云榜魁首,天機閣掛著的名字還是李天然,想不到在碎葉城還能遇見強壓劍宗千年不遇修行天才吳清風的大人物,看來天機閣對你期望很高啊。”
徐天然無奈搖搖頭,“捧殺而已。”
坨爺打量一番,“確實天機閣把你捧得高了,不知將來如何,按照你如今的境界修為可不是吳清風的對手。”
徐天然知趣地點點頭。
“坊間傳聞你是晉王庶子,是真的?”
徐天然默然不語。
坨爺知道徐天然敢在自己面前說出真名是出于對自己的信賴,世人皆怕交淺言深,哪里知道其實人與人最怕的是交深言淺。
江湖之大,許多人一見傾心,引以為一生知己。
江湖之小,或許縱然一生都難得尋一知己,唯有在枯寂的修行中虛度光陰。
徐天然和坨爺皆是大氣之人,雖一見面不至于引以為知己,卻也彼此都卸下心防,彼此都知道真到生死相向的時刻彼此都落不到好。索性彼此都棄了拼命的心思,敞開心扉聊一聊。
坨爺知道徐天然這個名字在江湖的意義,江湖的年輕俊彥如雨后春筍一般,而能得到天機閣認可,能在天下闖出名堂又有幾人?更何況徐天然背后的故事絕不簡單,天機閣將他推上風口浪尖究竟是捧殺也罷,拔苗助長也罷,或是真的看好也罷,終究表明他入了天機閣的法眼,畢竟天下修行之人如過江之鯽,每一年都有無數的青年才俊冒出頭來,緣何徐天然如此得到天機閣青睞?
坨爺自然不愿去深思背后的緣由,只是天機閣最新預言:關帝廟、四金蘭、逐天下、勝為王。一番言論將四人置于極其危險的境地,且不說每年江湖的老烏龜們對潛在威脅的江湖新秀各種慘無人道的戕害,不過是境界的萬一之爭便如此慘烈,更何況那些享有江山國祚的皇族,早已將關帝廟四兄弟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處之而后快。
或許關帝廟四兄弟的任何一顆人頭在江湖都是價值萬金的存在,徐天然坦露自己的身份,一來是相信坨爺的為人,他不相信一個心中沒有道義之人會將碎葉城的黑暗世界經營得如此井井有條,看似無情卻最有情。
坨爺斜眼看了一眼青衫,透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為何敢在我面前泄露身份,不怕我拿了你的人頭去領賞?”
徐天然并不回答,反問道:“為何遠離中原,來到西域,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苦心經營黑暗世界。”
二人相視一笑,都不回答,答案盡然在彼此的眼里。
徐天然篤定坨爺在愛人死后遠赴西域絕不是心血來潮,在西域苦心經營十數年才有了如此微薄的力量,他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目的,他需要自己的力量,而不是簡單將自己拔除。
坨爺在碎葉城經營黑暗世界,想用自己的罪孽的雙手為她復仇,他認為自己已經不配活在光明的世界,當年自斷一腿和她的衣冠一起埋葬,便是當年那名俠盜已經死了。他遠赴西域,在碎葉城停下了腳步,看一眼碎葉城的繁華,又看一眼碎葉城的陰暗,他選擇留下,憑借一己之力定了黑暗世界的規則,讓原本慌亂不堪的黑暗世界有了規矩,黑暗直接仍舊為惡,但有了規矩少流了很多血,少死了很多人。
黑暗世界存在即有它存在的道理,若是許多涉世未深的山上修士一見不平拔劍而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這些礙眼的蛀蟲砍殺殆盡,以此泄憤,便是治標又如何能治本。
坨爺不知眼前的年輕人為何看著涉世未深,心念怎會如此深沉?修士大多漠視人間,便是少數有煙火氣的修士也不會顧慮良多,路遇不平出劍干凈利落,只管自己心中暢快,哪管將來會如何。而眼前的年輕人卻完全不一樣,心里想著讓世界變得更好一些,卻又不斷在思考,不怕事也不惹事,不莽撞勤思量,有著和年齡極為不相符的老沉。
坨爺心念微動,酒葫蘆到了自己手中,斟滿一杯酒,細細品嘗,笑道:“初看一眼還以為你是活了數個甲子的老烏龜,想不到你真不過及冠,可惜活得太累了,年輕人就沒點年輕人的朝氣,總是一副死氣沉沉找不到媳婦兒的。”
徐天然看了一眼一襲白衣,淺笑道:“不勞前輩費心,有媳婦兒了。”
坨爺哈哈大笑,“徐小子,運氣不錯,有我當年的風采,走一個。”
朱子柒瞪了一眼徐天然,生氣道:“誰是你媳婦兒。”
徐天然尷尬笑了笑,坨爺笑道:“怕老婆是好事,不丟人。”
徐天然撓了撓頭,看著朱子柒比白衣更白的白眼,悻悻然回過頭,微笑道:“坨爺,晚輩有一事相求?”
坨爺平靜道:“講。”
徐天然看一眼管彤,溫和道:“一來希望坨爺割愛將管彤給我,我打算收她為徒,二來,也希望坨爺的黑暗世界的法則能更善一點點,不求所有在黑暗世界承受苦難之人都能得到解脫,但希望像管彤這般心底仍然有一絲美好的孩子能有一個好一點的人生。”
坨爺打量了一眼管彤,“你買了她按照碎葉城的規矩她便是你的了,為奴為仆都是你的事,不過你的運氣著實不錯,這一百兩銀子不虧,可是賺大發了。我不過是碎葉城的坨爺,我的規矩怎能有感情,你這個要求我答應不了。”
徐天然也知道坨爺所言確是實情,其實坨爺應該也是怕,若真親眼見了這么多被買賣的孩子,未見識黑暗的孩子們哪個心里沒有光芒,不過是見多了黑暗,內心也被黑暗吞噬罷了。
管彤見徐天然這就要別過坨爺了,自己在碎葉城還有一名牽掛的朋友,原以為姓徐的千辛萬苦尋到坨爺要將坨爺一鍋端了,可是眼前的架勢姓徐的要和坨爺握手言和了,那自己的朋友怎么辦?
管彤急匆匆站了出來,憋紅著臉,鼓足勇氣道:“請坨爺放過我的朋友巧兒,我們愿意出銀子買她。”
坨爺看了一眼臉色蠟黃的管彤,“小娃娃,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再說了你有銀錢買她嗎?你這筆買賣我做虧了,再買一個可就不是區區一百兩了,我可要把本錢賺回來。”
朱子柒沒想到管彤竟然直接問坨爺要人,即便是真要將巧兒買了也不是當著坨爺的面要,那不是要血虧?坨爺再如何也是黑暗世界的主宰,哪里能連做虧本買賣?
果不其然,坨爺的要價自然水漲船高,管彤不知人心,只是想要救回自己的朋友,雖然和巧兒談不上如何知心,但巧兒也是心地善良的姑娘,自己脫困了哪里忍心留著她在二麻子那里受苦。
徐天然雖感有些意外,卻并不慌張,平靜道:“坨爺所言極是,得了一個好徒兒我欠了坨爺一個大人情,但我尋思著不久之后就能還坨爺一份大人情,煩請坨爺善待巧兒姑娘,來日報了坨爺的恩情再來討要巧兒姑娘。”
坨爺笑道:“徐小子,靜候佳音。”
徐天然抱拳,灑然離去。
相識一場,時間不長,感觸不少,二人都知道會再見面的,如今的碎葉城像一個平靜的湖面,看似水面平靜無一絲波瀾,但水底暗流涌動,各方面勢力都在蠢蠢欲動。
朱子柒牽著管彤,隨徐天然一起離去,管彤一度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看見白衣姐姐眼神的堅定,只能無奈離去。
坨爺靈力微動,武大和二麻子終于醒來,見到坨爺臉色冷淡,匍匐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只知磕頭謝罪。
坨爺冷冷道:“你們手底下有個叫巧兒的姑娘給我送來。”
武大和二麻子哪里敢違逆坨爺的意思,立即表了決心,然后又昏迷過去。
大管家走過來,恭恭敬敬道:“主人,屬下這就把兩人帶出去。”
坨爺點點頭,眉頭緊鎖,問道:“你究竟是誰?”
大管家并不言語,一手扛一個人,就要離去,在轉角處,平靜道:“侍奉坨爺十年,為坨爺人品所折服,且不問我是誰,我定不會害了坨爺。”
坨爺釋然一笑,何須多言,在碎葉城有誰敢在黑暗世界安插釘子,十有八九自己身邊的大管家就是劍宗的人。
出了春暉樓,徐天然松了一口氣,管彤這才發覺原來姓徐的后背都濕透了,不是看著他跟坨爺相談甚歡,怎會如此?
徐天然自然知道其中兇險,將來做事還是要多留個心眼,原以為在劍宗的地盤上哪里能容忍修士掌控黑暗世界,掌控整個碎葉城的黑暗看似微不足道,其實能量遠超常人想象。
青樓、妓院、集市,看似不入流之處實則利潤龐大驚人,更可怕的是諸多情報匯集起來擁有的力量極為恐怖,若是碎葉城的黑暗勢力為外部所掌控,碎葉城可就連底褲都被人摸透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不過,黑暗世界又有它運行的法則,劍宗金碧輝煌的招牌自然不能經營黑暗世界,但又不能杜絕黑暗世界,只能默許黑暗世界的存在,睜只眼看著,閉只眼放著。
坨爺的金丹修為,縱然在密室比肩化神修士的戰力,在劍宗面前也不值一提。坨爺能在碎葉城活著,本身就是他的道理得到了劍宗的認可,坨爺自然也明白維持這一分和劍宗的默契,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大管家他從不問他的跟腳,今日問一句不過是順水推舟,彼此心里都有默契,劍宗是碎葉城的光明,坨爺是碎葉城的黑暗,若沒了光明,又何來黑暗。
坨爺問一句,表明了心意,劍宗和坨爺是一條船上的人。
徐天然再回首看一眼春暉樓,摸摸管彤的小腦袋,暖暖笑道:“回家。”
一襲白衣,白衣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