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緊緊握著柳貴妃的手,平靜道:“大陣已啟,退無可退。”
徐天然立于屋檐之上,青衫浮動,正氣凜然,高聲道:“難道長安百萬余性命比起虛無縹緲的成神就如此不值一提嗎?”
祭壇之下,文武百官耳畔回蕩著一襲青衫的言語,百萬余性命,難道唐王要用百萬百姓性命換得自己和貴妃聯袂飛升?
一時間,文武百官的情緒開始失控,怒氣上揚,壓抑在心底的憤怒開始爆發,于長安這些達官顯貴而言,為官一世有幾人是為民請命,為蒼生謀福祉,皆不過是為了自己家族興盛,能在長安有一襲之地。
縱然是李甫林也震驚了,自己設計排除異己的謀劃卻為唐王所利用,造起了這座耗費無數銀錢的普天大醮,原是為了向蒼天祈福,現在卻淪為為禍長安的陣法。
李甫林是奸相,卻也未喪心病狂,他一手提拔柳國忠和軋犖山,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一切只為鞏固自己的權勢,若是告訴他有法子可以用長安百萬百姓性命換得飛升成神,他便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軋犖山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折騰了這座大陣,而唐王又利用了軋犖山,掌控了這座大陣。
李甫林心里將軋犖山祖宗十八代都親切慰問了一遍,他哪里想到原本不過是自己跟前的一條狗竟敢包藏禍心?
林九齡已是花甲之年,還未到老眼昏花的年紀,都在官場廝混了數十年的聰明人,短短一瞬就明白了其中深意,他穿過人群,從侍衛腰間抽出佩刀,朝李甫林走去,大喝一聲:“奸相誤國,今日老夫取你狗命。”
一時間,文武百官壓抑在心里的憤怒悉數爆發出來,就是依附在李甫林門下的官員也憤怒了,將李甫林抓了起來,拳頭如雨點一般落在李甫林身上。
人性便是如此,出了事情,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如何彌補過錯,而是要尋找背鍋之人,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心安。
能在京城為官,都是成了精的家伙,一旦發現風頭不對,便如墻頭草一般隨風而動。
唐王指著祭壇之下扭打在一起的文武百官,搖了搖頭,嘆氣道:“這便是你要守護的長安,皆是愚笨之人,皆是自私的人心。”
誠然,連長安的百姓也都是愚笨的,在不經意間就成了軋犖山的幫兇,對星海血咒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南宮將軍府的災難,一半在于李甫林和軋犖山的謀劃,一半就是長安百姓的口水將南宮府徹底淹沒了。
徐天然與唐王一同俯瞰人間百態。
徐天然平靜道:“百姓之所以愚笨,非百姓本性愚笨,而是他們所接受的信息有偏差,歸根結底還是上位者爭權奪勢愚弄民心,但百姓終究會看清這一切,公道自在人心。”
徐天然和唐王四目相對,年輕的眼眸里滿是蓬勃的朝氣,衰老的眼眸里滿是污濁的暮氣。
唐王冷靜道:“你可知我年輕時候也勵精圖治,將長安治理得井井有條,但是越是懂了長安、這座天下背后的秘密,我的心就徹底死了。我們皆不過是大人物手中的玩物,長安百萬眾,有幾人能登上城墻,看一眼城外的荒蕪。誰知道十三行的貨物從何而來?這座偌大長安城,不過是一座死城罷了。”
徐天然劍指祭壇之下的眾人,怒道:“長安若是虛妄的,那生在長安的人也是虛妄嗎?一個個都有血有肉,你看看滿朝文武百官,每個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每個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這般繁雜的人心難道也是虛假?我可以告訴你,這座天下是大長生者的小天地,名為詩香雅境,若說這座長安城是虛妄的,我也認同,畢竟真實的長安城早就在戰火中毀于一旦,只是那位大長生者心系大唐,幻化出一座小天地,將自己心中最后一抹大唐的余暉灑落在心底深處的角落。但是,這座天地之人都是實實在在的人,身上流淌的鮮血是真實的,腦海里的想法是真實的,那就是真實存在的人,你豈能因為一己之私就將這些真實的人毀滅,就為了換自己與心愛的女人飛升成神,縱然知道了成神也不過是稀松平常的境界,卻仍舊執迷不悔。”
唐王內心有所觸動,卻輕輕搖頭,“為時已晚,星海血咒大陣已啟動,就讓這虛妄的長安城徹底消失吧,便是最后一抹余暉也別留下了。”
徐天然青衫浮動,渾身真氣流淌,仗劍直至蒼穹,豪氣道:“你說了不算,星海血咒而已,你想讓長安百萬百姓為你獻出性命,還要問百姓同意與否?”
唐王輕輕瞥了眼青衫劍客,冷哼一聲,“憑你?”
徐天然搖搖頭,平靜道:“憑長安百姓。”
唐王冷冷道:“那群愚昧的螻蟻如何攔我?血咒已啟,大局已定。”
徐天然心有所動,人間劍恍如感受到徐天然的心意,高懸于半空,轉瞬,徐天然心里傳來了萬千百姓的心聲。大多都是在長安底層摸爬滾打的賤民,心里頭的聲音皆是東家長、李家短的瑣碎小事,抑或是為了謀生而思慮良多,他們哪里知曉太陽照常升起的今日竟然是長安的末日,是自己生命的盡頭。
徐天然心頭浮現了一個羊角辮小女孩,站在街口看著一個鋪面,賣著熱騰騰的羊肉湯和胡餅,卻只敢悄悄咽口水。阿爹上工去了,啊娘給員外家浣紗去,家里就剩下她和弟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跟屁蟲一樣在羊角辮小女孩身后。
小男孩咽了一大口口水,拉著羊角辮小姑娘的衣角,說道:“阿姐,羊肉好吃嗎?”
羊角辮小姑娘扭過頭,不再看熱騰騰的羊肉湯,撅著小嘴道:“羊肉膻得很,賊難吃,走,咱回家去,等啊爹啊娘回來了給咱們帶好吃的。”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盯著羊肉鋪,既挪不開眼睛,也邁不開腿,任由阿姐怎么拖就是不走。阿姐瘦弱的身體哪里能拉住小男孩,白忙活了一陣,累得直喘粗氣,責罵道:“你再不聽話我要告訴啊爹啊娘,罰你晚上不許吃飯。”
小男孩這才有些害怕,雖然兩個小家伙都不大,但是他們都知道,比起挨揍,更怕的是挨餓。但是,小男孩眼神對羊肉的渴望,直勾勾的眼神也讓阿姐有些心軟。
阿姐實在沒法子,從懷里掏出一塊布帕,皺巴巴的粗麻布手帕里包裹著去年除夕時候啊爹給自己的壓歲錢,不過是兩文錢,卻是羊角辮小女孩的心肝寶貝。
去年除夕,阿爹給了自己十文壓歲錢,大半年過去了,羊角辮小女孩已經花去了八文錢,剩下的兩文錢她是實在不忍心花掉,只要這塊手帕里有清脆的銅錢聲,她心里就十分滿足。
那會兒剛拿到壓歲錢,她可是豪擲兩文錢給自己買了兩條扎頭發的紅繩,可把自個兒高興壞了。那些日子,羊角辮小女孩每天都迫不及待等著太陽升起,一大早就起床自個兒扎頭發,把兩條辮子扎好,再跑到水缸里看一眼自己的頭發,透過水缸的倒影,扭了扭小腦袋,不自覺就樂開了花。
長安,兩文錢,在達官顯貴眼里,便是掉在地上也懶得彎腰撿起。在羊角辮小姑娘心里,那小小布包可是自己的寶貝,不容他人覬覦。
羊角辮小姑娘把布包摸了摸,輕輕吹了一口氣,生怕破舊的布包臟了,又輕輕塞進懷里。
可是,低頭又看見弟弟渴望的眼神,小姑娘下意識摸了摸兩條已經不再鮮艷的紅繩,又將手伸進懷里,取出布包。
羊角辮小姑娘看著手里的布包,怔怔良久,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似的。
羊角辮小姑娘牽扯弟弟的小手,輕輕走到鋪子前,弱弱問道:“胡餅怎么賣?”
羊肉鋪是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夫妻開的,是長安小有名氣老店,在街坊鄰里口碑甚好,便是坊里不良人和武侯都喜歡來這里吃一碗羊肉泡饃,尤其是羊肉的味道做得極為鮮美,胡餅也是烤得酥脆,好吃極了。
羊角辮小姑娘也已經懂事了,羊肉多貴啊,他們家也只能逢年過節吃上肉,而且肉也是弟弟吃得多,娘和自己吃得少,而自己明明很想多吃一口肉卻總要很懂事說著,我吃飽了,不吃了。
都是街坊鄰居,老夫妻自然認識這一對姐弟,他們的爹娘不過是長安普普通通的老實人,勤勤懇懇勞作,辛辛苦苦拉扯一對兒女。老夫妻已經兒孫滿堂了,但是孫兒們可比這倆小孩頑劣多了,或許條件好了些自然而然就不懂得珍惜了。老夫妻時常也教育自己的孫兒,還常常把這對懂事的姐弟掛在嘴邊,不知不覺中,羊角辮小姑娘儼然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遭到了老夫子幾個孫兒孫女的欺辱,這些事情老夫妻都看在眼里,卻也無可奈何。
一年到頭,羊角辮小姑娘的阿爹啊娘來鋪子買東西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每次老夫妻都會多給他們一兩個胡餅,讓他們帶回去給孩子吃。而羊角辮小姑娘來鋪子買胡餅都是頭一回。
老頭兒和藹道:“胡餅一文錢一個。”
小男孩使勁聞了聞,抬頭眼巴巴看著阿姐,“我要吃羊肉餅。”
老頭兒笑道:“羊肉餅三文錢一個。”
羊角辮小姑娘局促地捏著小布包,抿著嘴唇,“就要一個胡餅。”
小男孩眼淚奪眶而出,小聲哭泣道:“啊姐,我就要吃羊肉餅,我就要吃羊肉餅。”
羊角辮小姑娘滿臉通紅,生氣地扇了弟弟一巴掌,“你再鬧不給你買了。”
小男孩捂著臉,這才不吭聲。
老頭兒取了一個胡餅,老婆子在一旁都看在眼里,一不小心,一個羊肉餅掉在地上,惋惜道:“哎呀,掉地上了,真可惜。小姑娘,你不嫌棄的話就給你了。”
小男孩喜出望外,因為哭泣而流出來的鼻涕一抹,滿臉都是黑乎乎一片,卻笑得格外歡樂。
羊角辮小姑娘連連道謝:“多謝爺爺奶奶,我只有兩文錢,都給你們吧。”
老頭兒笑道:“這塊羊肉餅掉地上了是我們送你的,不收錢。”
可是,老頭兒沒想到羊角辮小姑娘竟然如此執著,硬是丟下了兩顆銅錢,懷抱著一塊胡餅和一塊羊肉餅,牽著弟弟的小手,消失在了轉角處。
老婆子真誠道:“多好的姑娘呀。”
老頭子笑道:“是的,做孫媳婦兒再好不過了。”
老夫妻相視一笑。想當年,老婆子就是這么被老頭子的爹看中了,看來這老頭子一家看人的眼光著實不錯。
得一好媳婦兒,家和萬事興。這是老夫妻一生的信條,也是這家店能在長安扎根數十年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