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唯見一道身影站起,平靜道:“抱歉,我也是外姓人,先行告退。”
天機閣五堂皆姓南宮,唯有供奉、客卿是外姓人,不過天機閣之內還真不能小看了供奉、客卿的力量,大殿之中,飛升境唯有南宮尚民、南宮飛羽、南宮牧野、南宮牧清和首席供奉窮酸秀才老王。
老王究竟是何人,大約除了閣主,誰也不知其根腳,關系好的喊一聲老王,關系普通的只能乖乖喊一聲王首席。
話說,老王偏偏特別喜歡人喊他首席,往日醉酒不醒之時,都會呢喃自言自語,眾人依稀可辨老王明明在一遍遍說著王首席。
一旦酒醒了,頂著個紅通通酒糟鼻的老王就寡言少語,穿著一襲破舊儒衫,轉瞬就又喝醉了。
在天機閣上下心里,這廝不是喝醉就是在喝醉的路上,但是沒有人敢對他不敬,人不可貌相,咱老王可是實打實飛升境巔峰修為,曾經與閣主在江湖患難與共,結下情誼,最終硬是被南宮牧神強拉來天機閣,當了這個他們口中的狗屁首席供奉。
天機閣上下,都只知老王姓王,其余一概不知,但是大家也都知曉他的地位,這么多年來,整日都渾渾噩噩的老王每當在天機閣需要他出劍看人的時候才會偶露猙獰,不然總是一副醉醺醺的酒鬼模樣示人。
總之,這么些年,在大家的印象里老王除了出劍砍過幾次人和妖,其余時間都是醉生夢死,可就是那么幾次出劍,讓天機閣上下都對老王心生敬佩。
老王平時寡言少語,要么醉言醉語,沒想到今日在祖師堂議事老王突如其來一句我也是外姓人,徹底讓南宮尚民驚出一身冷汗。
天機閣,記名的、不記名的一等供奉十數人,除去王首席是實打實的飛升境巔峰,其余人皆是化神、金丹修為,而且這些供奉可都是各有神通的頂尖修士。
客卿之中,水更深了。雖首席客卿不過化神巔峰的花清影,但是人家可是琴宗嫡傳,地位尊崇。而客卿數十人,今日所來之人不過花清影一人,只因花清影很喜歡目盲懂事的千白,這些年來一直手把手教千白撫琴。
或許,花清影也是為數不多能夠接觸到千白的外姓人。不過,客卿之于天機閣而言,雖是外人,卻極為重要,都是山上修士,彼此之間的香火情就仰仗在江湖積攢下的情誼,彼此互相在宗門之中掛個客卿之名。
一座宗門,香火情多寡,就看記名的供奉和客卿有多少。天機閣雖居昆侖之巔,為人間鎮守邊疆,與妖族對峙萬年,但是每代青年才俊下山歷練也能積攢不少香火情。
不過,供奉、客卿之于不同宗門又各不相同,譬如劍宗這般龐然大物,尋常一品境修士哪里敢在劍宗掛名,但是名揚天下的大劍客,登上武評的頂尖高手,與劍宗好友更喜歡以私人情誼相交,也不愿去劍宗掛個供奉、客卿,畢竟這樣做容易讓人感覺在攀附劍宗。
因此,就產生了最為詭譎的一幕,頂尖的大宗們和最弱小的宗門,供奉和客卿寥寥無幾,唯有中等門派彼此之間關系最為錯綜復雜,時常你到我門派掛個記名供奉,我到你門派掛個客卿,彼此互相抱團取暖。
老王是個異類,自從來到天機閣就不挪窩了,別人不知其根腳,但是皆以為他是天下少有機緣巧合躋身飛升境的山澤野修,不然哪個山上仙人會如老王這般邋遢。
一朝入一品,不說本身相貌如何丑陋,縱然是面皮都沒了,想要什么樣的樣貌都能生成。
因此,天下女修比起男修更想要盡快結丹入一品,一旦入一品就能青春常駐,破開化神境瓶頸,肉身得到重塑,從此身體不再是肉體凡胎,也就有了一次機緣改變容貌。
江湖上有一個笑談,一對神仙眷侶,隱居一處洞府,一天老公回家發現一位陌生女子坐在床頭,朝自己媚笑,把他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哪里來的狐貍精在勾引自己。原就是個妻管嚴的主,年少時就嘗過偷吃的苦,媳婦兒的境界又比自己攀升得快,到了這把歲數哪里敢在外面沾花惹草,見狐貍精嫵媚嬌笑,生怕媳婦兒看見,二話不說,拔劍就砍。
不曾想,狐貍精一個勁喊,“相公,是我。”
男子哪里敢相信,義正言辭道:“妖孽吃我一劍。”
最終,男子反被女子一巴掌拍倒在地上,眼冒金星,為了自證身份,說道:“你的屁股是不是有一顆痣?”
男子仍舊不信,女子只能祭出殺手锏,“死鬼,給老娘滾出去。”
男子這才發現,這容貌完全變了樣的女子真是自己媳婦兒,這聲音語氣跟她一模一樣。男子激動壞了,原來他每到云雨之時,一見媳婦兒的臉蛋就沒了興致,草草了事。
如今,媳婦兒的姣好面容那是比狐貍精還狐貍精,這可把他高興壞了,當即就把媳婦兒按倒在床上,一番云雨過后,女修才發現,原來銀槍蠟頭的相公原來也這般生猛。
后來,男子將這樁趣聞說與朋友聽,成了山上修士之間廣為的趣聞。
男子不是不生猛,只是媳婦兒倒胃口。
老王顯然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主,可是飛升境巔峰修士,縱然在江湖都是數得上名號的,怎就這般面容猥瑣,不修邊幅。
更有一些好事的天機閣子弟,專門去查閱武評榜單,怎么說老王應該也是榜上有名之人,可是查來查去,王姓修士沒有一個能對上號的,只能作罷。
老王在供奉之中威望極高,老王雖寡言少語,但是自己所掙的那份供奉錢都大大方方給了那些個囊中羞澀的供奉。老王為天機閣立下了不少大功,但是天機閣的功勞簿都不見老王的名字,原來都送人了,那也是相當隨意,見著哪個供奉在身邊就送誰。
每次有大妖直闖天機閣,老王身后都跟著一群碰運氣的小供奉,腰間都掛著幾壺好酒,都等著老王等會兒一開心就將一品大妖的頭顱隨手一扔換壺酒。
可是,那些擠破腦袋的心思活絡供奉客卿都沒能占到便宜,老王總是會機緣巧合將斬殺的大妖頭顱送給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名不見經傳的老實人。
只是,日子久了,大家才猛然發覺,得了老王饋贈的老實人比起那些懂得鉆營的主境界攀升快得多。
從此,天機閣的供奉客卿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人還是要老實些,哪天老王的饋贈就從天而降了。
老王一句,我也是外姓人,讓南宮尚民猝不及防,老王的退場引得十余供奉一同離去,連花清影也默默退場。
供奉客卿可都是天機閣極為依賴的戰力,能出席祖師堂議事的供奉可都是一等供奉,真正天機閣中流砥柱的是那些在各堂主心里上不了臺面的二等、三等供奉。
與妖族數十年來廝殺從未聽過,便是一萬妖族以上的大襲擊珠穆的大戰便有十余次,而參戰的主力皆是供奉、客卿,天機閣的嫡傳子弟人丁算不得興旺,哪里舍得輕易上戰場和妖族廝殺。
如南宮千白,莫說他目盲,便是他是個健健康康的人,不入一品也難得有機會上戰場。
老王的話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同意一襲青衫的話,若是青衫所言不得祖師堂認可,那么這些外姓人也無須留在天機閣了。
南宮牧軒眼見老王離場,見供奉緊緊追隨老王的腳步,連首席客卿花清影也走了,但是他仍舊不認輸,垂死掙扎道:“咱們天機閣萬年底蘊大宗門,還能讓外姓人把控了不成,守衛天機閣咱們南宮氏子弟足矣。”
南宮牧軒自以為是的話,換來的是南宮尚民的一個大耳光。
“大逆不道,給我跪下。”
南宮牧軒眼巴巴看著盛怒的父親,只能垂著頭跪下。
南宮牧神見老王緩緩挪動的腳步臨近了大門,笑道:“王首席留步。”
老王心里早就把南宮牧神罵了千百遍,這筆買賣是不是做虧了,演戲果然不是自己的長處。
老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不悅道:“南宮氏的祖師堂,還需要我們這些外姓人作甚?”
老王一停,所有人也都停下了腳步,花清影如水的眸子靜靜看著老王,這讓一眾供奉眼熱得很。他們一直覺得老王似乎和姓花的有一腿,可是老王一直矢口否認,反而越描越黑。
眾供奉紛紛哀嘆命運不公,憑什么老王這般邋里邋遢都能有美人垂愛,而自己雖然算不上玉樹凌風,但總比酒糟鼻的老王好多了,怎么就打著光棍,沒有瞎了眼的美人愛慕一番呢?哪怕是真瞎的美人也行呀。
南宮牧神懷著歉意笑道:“王首席莫往心里去,誰家沒幾個不懂事的,您大人有大量,且饒恕他們。”
老王轉過身來,輕聲道:“原本千白如何處置皆是南宮氏的家事,不勞我們這些外姓人說長道短,只是如今事已至此,閣主就給個實誠話,不然我們這些外姓人還真不伺候了。”
徐天然隱隱看見了南宮牧神和老王兩人之間秋波暗送,絕對是早有預謀。
南宮牧神看了眼大殿之內眾人,平靜道:“身為閣主,我不可因私廢公,既然此番妖族犯邊也是拿白兒說事,咱們也不能落人口實,南宮千白即日起除去祖師堂譜牒,從今往后就不是天機閣的人了,逐出天機閣,在江湖自生自滅吧。”
南宮牧神的言語雖然冷酷,但是于千白而言這是世上最溫暖的話,他終得自由,終于解脫。
老王也重新回了座位,花清影也緩緩落座,一眾供奉自然也歸位,似乎也贊同閣主的決定。
南宮飛羽仍舊心有不舍道:“閣主,白兒他連天機閣大門都不曾邁出過,如何讓他一人在江湖生存?”
南宮尚民卻看破了南宮牧神的心思,為何一直在等徐天然和吳清風一行人,原來早就安排了后路,為了堵住妖族的口實,就把南宮千白逐出天機閣,自然妖族也奈何不得。
而南宮千白得了自由,從此天機閣也不能輕易拿他問罪,以南宮牧神的江湖地位,暗中必會有人照應。
如今,南宮飛羽已經躋身飛升境,南宮牧軒想要染指閣主之位的企圖也落空了,而且以天機閣的規矩,不論牧字輩、飛字輩,有機會爭奪少閣主之位的南宮氏子弟都不得躋身飛升境,只能在南宮飛羽接過閣主之位后,方有破鏡的機緣。
南宮尚民是尚字輩年紀最小的,而他成親也晚,導致生子也跟著晚了,長子南宮牧軒出生也僅僅比南宮飛羽早了三年,雖不是同輩,卻是年齡相近。
按輩分,南宮飛羽還得喊南宮牧軒一句叔叔。
如今愿望落空,南宮尚民雖心有不甘,也只能吞下接受商議的結果。南宮尚民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供奉、客卿都已經站隊南宮牧神,自己就沒了相爭之力。
天機閣,南宮氏是塔尖的琉璃,美麗優雅,但是真正撐起天機閣的是底下千萬的外姓人。
上到一等供奉、客卿,下到天機閣分散在各地的鴿房,其中大多都是外姓供奉,唯有精通鴿語的掌柜的是南宮氏子弟。
數千年來,天機閣南宮氏子弟和外姓供奉、客卿都相安無事,彼此之間相互信任、相互依賴,但天機閣真的爆發了姓氏之爭,恐怕從此以后天機閣就要根基損毀,如流星墜地一般迅速衰敗。
南宮尚民緩緩坐下,他不爭了。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只能想著,認命吧。
南宮牧神沉聲道:“我意已決,白兒,你好自為之。”
南宮千白何等聰慧之人,從爺爺特意跑去碎葉城把徐天然一行人拐來天機閣就開始了這番謀劃,詩香雅境共生死,讓自己和徐天然建立了深厚的情義,行走江湖,有徐天然照料,想來是最合適的人選。
雛鷹展翅,遠走高飛。
爺爺寄予的厚望,千白必不辜負。
千白朝爺爺緩緩跪下,沒有感人肺腑的言語,只是默然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南宮牧神背過身去,坦然受千白跪拜,二十載朝夕相處,爺孫倆的感情比起親生爹娘都要親密許多。
千白跪完了爺爺,朝著與自己有些疏遠的父親,但是千白心里知道,他很愛自己。三跪之后,南宮飛羽不禁眼眶濕潤,白兒不過剛剛脫下了禁錮了自己二十載的眼罩,就要遠離家鄉。
千白身體孱弱,如何受得了在江湖飄搖,南宮飛羽很自責,是自己將他帶到了世上,卻沒法讓他擁有幸福的生活。
二十載,南宮飛羽和江子夫都倍感虧欠,可是,連見面的機會都寥寥無幾,他們知道能讓千白活下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碧水居一戰,南宮飛羽忍著不動手的原因也有想看看徐天然的本事,經過多年謀劃,南宮牧神終于為千白挑選了一名可患難與共的守護者,南宮飛羽相信父親的眼光,但是終究未親眼見過徐天然的本事,總是不太放心。
在碧水居,見了青衫布衣的心性和本領,他才覺得,父親的眼光極好,真是選對了人。
千白長大了,他有他的江湖,身為父親縱然不舍,也不會將他一直禁錮在小小的珠穆閣樓里。
南宮飛羽知曉千白的天賦,他不該被關在籠子里,一入江湖必能如魚得水。南宮飛羽認認真真看過上代白瞳的秘檔,他從蛛絲馬跡中發覺千白身體之內潛藏著一股神秘的邪惡力量,若是遇人不淑,心性失守,可就真成了為禍天下的大魔頭。
昔年白瞳之禍,南宮牧神引以為戒,不過他終究不忍心將親孫兒殺死,而是為他選擇了一個騎士守護他。
南宮飛羽就不知道這其中又有什么秘密的買賣,徐天然橫空出世,連天機閣都摸不清他的底細,南宮飛羽雖不知其根腳,但他的出身必定不凡,他背后必有大長生者的身影。
白瞳現,天將變。
南宮飛羽執掌天機閣二十載,他也從天下的蛛絲馬跡中感覺到這一甲子天下將不太平。
年輕俊彥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江湖又迎來了大年份,誰能登頂江湖未可知?
原本天下的年輕人,能夠入圍青云榜,境界至多不過小宗師境,然而如今的青云榜可謂是妖孽橫行,沒有化神境都不好意思說自己上榜了。
南宮千白緩緩起身,眼眸里并無悲傷之色,天機閣是他的家,家里有愛他的爺爺和爹娘,他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一片寂靜中,徐天然和南宮千白視線相交。
徐天然右手握拳,輕輕錘了錘胸膛,似在告訴千白,江湖有我。
南宮千白微微一笑,眨了一下眼睛,似在說,江湖,我來了。
名字從祖師堂除去,換做旁人早已悲痛欲絕,而千白卻不悲不喜,或許對他和天機閣而言都是卸去了沉重的包袱,從此,江湖相見,天高海闊任他遨游。
每個人的江湖各不相同,沒有最好的江湖,只有屬于自己的江湖。
在自己的江湖里,任你是江湖頂尖的劍客,或是在江湖的泥潭里摸爬滾打的泥腿子,你都是自己江湖的主角。
江湖是一本書,唯有退出江湖之后,才能翻開慢慢品讀,只是太多的人,都沒有機會打開。
在南宮牧神心里,屬于千白和徐天然的書,就由他們自己去書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