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華如水。
吳越錢氏宗廟,錢萬里冰冷的尸體就停在祠堂之中,旁邊一副小一點的棺槨里是一具白骨。
錢塘和錢玥自蘇氏宅邸歸來,便在此守靈。
看似一場平淡的夜宴,不涉及任何家國大事,但是平靜的吃過了酒席,錢塘吳越王的位置就徹底穩固了。
如今姑蘇錢氏、臨安蘇氏和紹興蔣氏三方勢力都支持錢塘,縱然廟堂之上有一些流言蜚語,不過在龐大的絕對實力面前翻不起什么風浪。
林謙益在家寢食難安,聽聞王上已經自裁,不出意外錢塘就要繼承王位,而林謙益已經與錢塘徹底撕破臉了,林氏一門在吳越的仕途已然走到頭了。
若僅僅是罷黜官位,林謙益也欣然接受,畢竟自己老家良田數千傾,關起門來過著賦閑的日子也無不可,就怕錢塘無容人的度量,不顧江南士族之心,一意孤心要將林氏一門抄家滅族,林謙益滿臉愁容,長嘆一聲。
一騎絕塵,往北而去,前往松江畔。
洪宥沐煮好茶,坐等貴客上門。
不曾想先等來的是徐天然和南宮千白,曹炳麟調養月余,身上長了肉,臉也圓了些,整個人容光煥發,和當初那個消瘦骯臟的小乞兒簡直判若兩人。
曹斌打了個哈欠,想著把地掃完了就可以睡個懶覺,一抬頭就見到徐天然和南宮千白來了,立即丟下掃帚,扭頭跑進內屋,瞧著先生的房門,焦急道:“先生先生,徐公子和南宮公子來了。”
一陣風吹過,內屋房門洞開,曹炳麟換上了一襲儒衫,舉止帶著出身名門的儒雅,儼然有幾分翩翩少年的神韻。
曹炳麟再見徐天然,沒了當初的戒備心理,只是微微頷首,拱手道:“恩公。”
徐天然見曹炳麟已經從悲痛之中走出,很是欣慰,只是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并不言語。
徐天然剛要落座,洪宥沐冷冷道:“來晚了,茶都涼了。”
一襲青衫嬉皮笑臉道:“不晚不晚,先生莫要怪罪。”
千白低頭一看,小小茶幾之上擺了四個茶杯,問道:“先生,還有客來?”
洪宥沐眺望天際,“估摸著有吧。”
曹炳麟雖說境界不高,但是也能看出徐天然渾身傷勢頗重,關切道:“恩公,您要先調養身子,不可御劍趕路,不然容易留下后遺癥。”
不等徐天然開口,徐徐從頂上的橫梁倒垂下來,正好半掛在曹炳麟眼前,笑瞇瞇道:“有我呢,你不用擔心你恩公勞累。”
曹炳麟嚇了一跳,轉瞬恢復平靜神色,跪坐在洪宥沐身后。
洪宥沐輕輕放下茶杯,沉聲道:“大局已定?”
千白笑道:“先生早已算到結局了吧。”
洪宥沐也不矯情,直接了當道:“差不離。”
徐天然拱手道:“先生,如今吳越廟堂暗流涌動,三哥初登王位,您若肯出山輔佐,實乃吳越百姓之幸。”
洪宥沐微微搖頭,“還稱呼三哥,要改口了。”
“正式場合晚輩自然不敢逾矩,但是三哥也說了,在私下還是以兄弟相稱。”
洪宥沐并不言語,換了個話題道:“是錢小子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都有。”
“你留下嗎?”
“先生,晚輩不過一介江湖游俠,不懂廟堂之事,不然我就留下輔佐三哥了。”
“小子不說實話,老夫就不跟你聊了,洪斌,送客。”
“先生,忒無情了。晚輩有難言之隱。”
“說。”
“晚輩答應了媳婦兒,五年內入武評前十,若是在吳越停下了腳步,境界攀升可就慢了。”
“天京城的那個花主殿下?”
“您圣明。”
“你修行殺道,必然要在沙場砥礪修為,現在留下不失為一個好機會,境界這東西越是急功近利越是止步不前,可不能貪快。”
“先生所言甚是,不過經錢家主指點,晚輩有一事要做,便是要為三哥效力也要等這件事了結之后。”
“錢萬三的話可不能全信。”
“先生放心,晚輩留著心眼呢。”
“深夜登門所為何事,趕緊說,別擾了我的清夢。”
徐天然看了眼千白,對付猴精猴精的洪宥沐還得千白出馬,讀書人最了解讀書人,自己一介武夫,還真尿不到一壺去。
千白拱手道:“先生,請恕晚輩直言,先生可不是甘于寂寞之人,如今天下紛亂,先生何不則良木而棲,圖謀一番大事業。”
洪宥沐這幾年在松江畔,雖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但是洪宥沐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吳越廟堂的一舉一動,加上收了辜鴻杰和盧清遠兩個學生,這都是吳越頂尖的年輕人,哪里像是要在松江畔安享晚年的做派。
不過是待價而沽罷了。
如洪宥沐這類人,身負經世之才,如何能甘于寂寞,或許洪宥沐不求名不求利,但是一生才華不容埋沒。
洪宥沐陷入沉思。
“先生,這天下無非廟堂、江湖,江湖迎來了千年難得一見的大年份,而廟堂之紛亂亦是千年難見的景象,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天道將變,廟堂亦是風起云涌,將來數十年必然是最為精彩絕倫的時代,先生想要錯過嗎?
圣人曾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讀書人當有這等廣闊胸襟,風云際會,先生可愿意失去這個名垂青史的好機會?”
洪宥沐淡然道:“洪斌,換酒。”
徐天然笑了,知道千白的話打動了洪宥沐的心。
撤去了寡淡的茶水,換上了酒水,徐天然立即有了精神,笑道:“早就該換酒了。”
洪宥沐提起酒杯,敬了徐天然和千白,皆是一飲而盡。
洪宥沐沉聲道:“要我出山,還要錢小子親自來。”
徐天然笑道:“那是自然,我就是替三哥來問個路,有了回響吳越王必會親臨拜見先生。”
洪宥沐笑道:“若我所料不錯,你是想要開宗立派了,想要在這江湖闖出名堂,好迎娶媳婦兒過門。”
徐天然抱拳,笑道:“先生見笑了。”
“都年輕過,有什么見笑不見笑的,徐小子,打算選址何處?”
徐天然遙指東南,洪宥沐心領神會,感慨一聲,“野心不小呀。”
“為了配得上她,好歹也得是江湖一流宗門不是?”
“理是這個理兒,路就不那么好走了。”
馬蹄聲漸進,一名俊公子翻身下馬,直奔內屋而來。
盧清遠見先生屋子燈還亮著,松了口氣,不然三更半夜把師父吵醒,還不得討罵,畢竟自己不過是一個不記名弟子,一生氣直接翻臉不認人,自己這個不記名弟子可就徹底不記名了。
過了轉角,盧清遠看見一桌子人,梁上也有一抹小小黑影,心里不禁疑惑:大晚上還這么熱鬧,什么情況?
盧清遠立于門口,深深一揖,“先生,學生有要事稟報。”
洪宥沐淡然道:“我都知道了,進來吧。”
盧清遠小心翼翼,與徐天然和千白的輕松隨意形成了鮮明對比,盧清遠與徐天然在靈隱寺不過一面之緣,但是以盧清遠的玲瓏心思,自然猜到了徐天然的身份。
盧清遠得知了龍王廟之變,星夜前來便是想要請先生出山,當下吳越迎來了全新的局面,若是先生出山,不論是入朝為官,抑或是為新王幕僚,皆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等盧清遠開口,洪宥沐就知道這位不記名弟子的心思,笑道:“為師準備出山了。”
盧清遠大喜過望,拱手道:“先生出山,吳越之幸,天下之幸。”
洪宥沐提起酒杯,與徐天然對酌,“徐小子,你不入吳越,我不入廟堂,等你歸來,我才為官。”
徐天然抱拳道:“一言為定。”
千白抱著茶杯,以茶代酒敬洪宥沐一杯,“先生,晚輩有一事相求。”
洪宥沐瞥了眼千白的茶水,“換酒,老夫就答應你。”
千白將茶水喝完,倒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洪宥沐微微點頭。
千白打了個響指,一名絕色女子緩步走入內屋之中,洪宥沐皺眉道:“趙敏?”
龍王廟一戰,趙敏隕落,洪宥沐是知道的,但是趙敏出現在此處他著實有些詫異。
千白搖搖頭,“只是趙敏的皮囊,她叫梅蘭罌。”
梅蘭罌在妖界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在人間,連洪宥沐也只能從邸報的只言片語之中得知她的名字,而天機閣傳入人間的邸報刻意模糊了梅蘭罌的身份,讓神之使者梅蘭罌在人間聲名不顯,無人相識。
“來自妖界的梅蘭罌?”
“正是。”千白答道。
“天機閣邸報不是說她死了?”
“是死了,但是她的魂魄尚在,借著趙敏的皮囊復生。”
洪宥沐鄙夷地看著徐天然和南宮千白,身為儒家一脈,他最厭煩鼓搗魂魄的旁門左道,洪宥沐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用趙敏的皮囊復活一個妖族,虧你們做的出來。”
徐天然微微頷首,平靜道:“晚輩知道先生不齒這等旁門左道,但在晚輩看來,世上術法無正邪之分,正邪只在人心,便是旁人看來的歪門邪道為好人所用,何嘗不是正道?”
洪宥沐不愿在細枝末節上與徐天然爭論,問道:“既然把人都帶來了,何事便直說吧。”
千白抿著嘴唇,良久,輕聲道:“我們想開個青樓,還望先生照看一二。”
這一句話,洪宥沐都傻眼了,盧清遠更是忍俊不禁。
“青樓?”
千白平靜道:“梅姑娘調教姑娘的手腕一流,先生無需懷疑她的本事。”
洪宥沐無奈道:“這不是本事的問題,而是你們倆堂堂山上人為何要開青樓?”
千白笑道:“我們不止要開青樓,更要將青樓開遍天下,一來可以掙得大筆銀錢,二來青樓乃是魚龍混雜之地,可以廣泛收集各地情報,也為將來征戰沙場提前做些準備。”
洪宥沐緊鎖的眉頭這才漸漸舒展開來,“既然你們要開青樓,與我說作甚?”
千白輕聲道:“我們明日就要啟程,這位梅姑娘可是妖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沒人看著,我們也不放心,思來想去唯有先生能夠震懾她,也唯有先生能保住她。”
洪宥沐左右為難。
徐天然笑道:“先生,規矩咱懂,該給先生的份子錢不會少。”
洪宥沐長嘆一聲,“老夫遇到你們倆,就怕晚節不保啊。”
徐天然、千白皆是雙手抱拳,異口同聲道:“多謝先生。”
其實,在開設青樓這一件事上,徐天然和千白爭論許久,畢竟倆人都不是孑然一身的單身漢,若是朱子柒和蘇瑾月回頭知道了,那都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但是,最終千白力排眾議。
若是夷州之行順利,徐天然獨占夷州之地,開宗立派,但是夷州孤懸海外,若是無諜報傳來,身在夷州還不是個睜眼瞎,中原發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日子久了就成了海外蠻夷了。
這是一步極其重要的棋,只要這顆釘子在江南扎根,縱然身在夷州,對江湖之事亦可了如指掌。
洪宥沐也看出了徐天然和南宮千白的打算,這才答應下來,洪宥沐自己喝了一杯酒,微微搖頭道:“還真是風云際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