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昊松開懷抱,唐云龍和唐云朵從爹寬廣的懷抱里出來,父親永遠是子女最堅強的后盾,唐云朵抹了抹眼淚,又躲在爹的懷里不肯出來。
唐昊對徐天然印象深刻,若是云龍修行之路順風順水,徐天然大有攀附云麓山莊的嫌疑,如今云龍修行之路斷絕,原先關中有所往來的年輕俊彥也不大往來,似乎唯有清平山莊陳大錘還有來往,足見人心涼薄。
此時徐天然能來,看來是真的將云龍當摯友,唐昊觀一眼徐天然,靈力波動不過是二品小宗師境,不過,唐昊能發現一襲青衫的詭異之處,掃一眼似乎能看得模模糊糊,反倒是沒放在心上。一旦認認真真瞧,卻發現一襲青衫的靈脈竅穴云遮霧繞,根本看不真切。
唐昊向一襲青衫微微點頭,笑道:“徐少俠,多年未見,愈發英姿勃發了。”
徐天然抱拳道:“莊主過獎了。”
“你們年輕人聚會,我這老家伙就不打擾了,你們盡興。”
唐云朵嬌嗔道:“爹,你剛回來,坐下來一起吃點。”
青竹、紅梅見菜都涼了,立即安排廚房再做幾個熱菜。
紅梅端上一壺熱騰騰的美酒,輕輕放在莊主身前,紅梅想要給莊主倒酒,莊主擺擺手,示意紅梅退下。
不離家,不知鄉愁。
唐昊此番出海數年,心里最牽掛、最想念的便是云龍和云朵一對兒女,活到了這把歲數了,修行也到了瓶頸,想要踏出大道,唐昊不敢奢望,若是此生能夠躋身人間止境飛升境大圓滿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今生已經沒有多余時日了。
唐昊已經下定決心要為云龍和云朵解除血咒,懷里的瓷瓶和老龍樹葉散發著淡淡的冰涼,唐昊給自己三天時日,一來與云龍和云朵共享天倫之樂,他們得知血咒能解必然開心壞了,不能拖得太久,云龍和云朵恐怕等得不耐煩,二來,生怕自己沉迷在天倫之樂之中,會消磨自己的意志。
而唐昊卻不能告訴云龍和云朵真相,不然二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縱然唐昊也會擔心,若是自己突遭變故,剛剛破開金丹境瓶頸的云龍能否坐穩宗主之位。
雖然在返鄉途中唐昊已經想明白了,已經留下了書信,等自己死了,云龍一打開就明白了。
死后,秘不發喪,只要云麓山莊眾人以為自己活著無形中就對一眾宵小有威懾力,其中一封書信是告知云麓山莊諸位長老,說自己在南海訪仙,砥礪修為,讓云龍擔任代莊主。
余下之事就只能看云龍的自己的造化了,若是能在四十歲前躋身飛升境,莊主的位置就穩固了,若是云龍破鏡太慢,縱然自己余威尚在,時日久了,宵小之輩就會蠢蠢欲動。
關鍵仍是唐云龍破鏡要快,一旦云龍的資質為老祖所看重,老祖認可了云龍的莊主之位,下面的人翻不起什么風浪。
只要,云龍莊主之位穩了,云朵也能得到庇護,只是,這輩子無法牽著朵兒的手,親眼看她嫁人了。
徐天然小心翼翼窺探唐昊的內心,已然知曉自己祭出換命符的那一刻自己就會墮入無盡黑暗,但是心中牽掛的仍舊是一雙兒女。
一襲青衫內心一陣感動,隨之而來的是艷羨,不過想想老白和先生,徐天然也覺得內心一陣溫暖,自己所得的關懷也不差呀。
夜深人靜。
唐云龍醉醺醺睡下,云朵也回屋了,千白、千尋和徐徐也早早睡去。
一襲青衫望著月色,看著一個魁梧的背影在月色之下孤寂而淡漠。
青光一閃,徐天然出現在唐昊身后,抱拳道:“莊主有心事?”
唐昊微微笑道:“徐少俠何時變得這般客氣了,當年勇闖云麓山莊祖師堂討要說法的英姿歷歷在目,難道走了幾年江湖徐少俠的膽量不增反減?”
徐天然悻悻然道:“莊主何出此言?”
“你與云龍是交心的朋友,何必如此見外,喊我一聲叔叔便可。”
徐天然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唐昊的模樣顯然是早已下定決心要拉攏一襲青衫了,徐天然也不是矯情的人,笑道:“唐叔。”
唐昊輕撫雜亂的胡茬,笑道:“很好,若非你已經有了心上人,我都想把云朵嫁給你。”
“唐叔抬愛了。”
“往后,云龍和云朵勞煩你多照看了。”
徐天然早已知曉唐昊的打算,卻不能明目張膽告訴唐昊你的內心早已被我窺探了,你的想法我一清二楚,一襲青衫只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然后,漸漸抽絲剝繭,在合適的時機才能佯裝恍然大悟,才能一同謀劃。
一襲青衫聽得此言,平靜道:“莊主尚在壯年,怎會說出托孤之言,再者說了,晚輩能力微弱,一直以來都是云龍兄關照我,何時輪到我照看云龍兄?”
“你呀真是扮豬吃老虎的主,雖然你隱藏得很好,但是我隱約能感覺到你氣機流轉之順暢,已然有了飛升境的氣息,云龍、云朵若是有你這般強援,在云麓山莊也能過得安穩些。”
“莊主有何難處,可與晚輩道來?”
其實,唐昊也思慮良多,半夜飄在一襲青衫的屋頂賞月不正是等著一襲青衫自投羅網,放眼整座江湖,能真正護著唐云龍的年輕一輩之中唯有陳大錘和徐天然了。
云麓山莊的諸位長老畢竟有著太多的利益勾連,唐昊真不敢輕易托孤,唯有陳大錘和徐天然,一旦云龍和云朵有難,必會鼎力相助,若是如此,唐昊不介意將真相告訴徐天然。
唐昊臉色凝重,將換命符之事一一跟徐天然說了,對于自己以命換命之事不過云淡風輕一筆帶過,言語中是滿滿對云龍和云朵的擔憂。
“你可愿意幫我守護云龍和云朵?”
徐天然沉默良久,淡然說道:“不愿意。”
唐昊神色凄然,“人各有志,我不強求,不過,你要保守秘密,不然云龍和云朵危矣。”
一襲青衫微微搖頭道:“唐叔,請恕晚輩不能從命。”
唐昊臉色驟變,難不成一襲青衫對唐云龍的情誼不過是虛情假意?
“難道是我看錯人了?”
一襲青衫輕松笑道:“唐叔,云龍和云朵還是唐叔親自守護來得最好,何必由我一個外人來代勞,畢竟名不正、言不順。”
“你究竟是何意?”
“唐叔可有上等瓷瓶,拿兩個過來。”
聽到此處,唐昊自然知道一襲青衫的意思,難道他有化解血咒之法?
唐昊取來兩個品秩最高的瓷瓶,徐天然從懷里將真龍精血從瓷瓶中分別倒入一滴到唐昊兩個瓷瓶之中。
唐昊震驚道:“竟然是真龍精血,你從何得來?”
“晚輩行走妖界,僥幸得來,此番便是為解云龍和云朵血咒而來。”
一席話,云淡風輕。
唐昊八尺男兒,緊緊攥著拳頭,太多感激的言語如鯁在喉,竟然一字也說不出來,幾乎哽咽道:“唐叔替云龍和云朵謝謝你,這真龍精血還是你親手交給他們,這份恩情要讓他們銘記于心。”
“莊主既然愿意讓我喊一聲叔就沒有把我當外人,晚輩看來,真龍精血由唐叔親自交給云龍和云朵最好,我與云龍兄平輩相交,若是總是記得這份恩情反倒不好相處,在我心里,只要云龍和云朵徹底解了血咒,修行無礙便好。”
唐昊向一襲青衫深深一揖,“你說的對,這份恩情云龍、云朵不知道,我會一直記得,徐小子,從今往后云麓山莊就是你最大的臂助,只要不違反江湖道義之事,你有所求,縱然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徐天然揶揄道:“違反江湖道義之事呢?”
唐昊笑道:“偷偷幫你做了。”
徐天然從酒葫蘆中取出兩壺酒,丟出一壺給唐昊,笑道:“原來唐叔也是性情中人,相見恨晚。”
“這不廢話,不然能養育出云龍這般出類拔萃的孩兒。”
兩人相視一笑,共同舉起酒壺,一口吞下一壺酒,瀟灑大氣,原本在彼此心中的隔閡漸漸消散,唐云杰的心結在唐昊心中漸漸消解,當初確實是云杰錯了,而最大的錯誤卻是自己。
明知云杰道心已死,放任他在蒲城為惡,最終鑄成大錯,想明白了其中關節,唐昊釋然了。
翌日,唐昊迫不及待為唐云龍和唐云朵洗筋易髓,身在東苑,徐天然早早起身,迎著朝陽揮出氣勢如虹一刀,朝霞滿天,鳥雀起飛。
徐天然在僻靜的東苑能聽見唐云龍和唐云杰歇斯里地的慘叫聲,洗筋易髓之痛不亞于將人剝皮拆骨。
一襲青衫神態自若,凝眸眺望,腦海里浮現一襲白衣,轉瞬,又是一刀斬浮云,青竹抬頭一看,怎么天際仿佛有一青、一白兩道虛影。
輕飄飄一刀將浮云斬成細碎塊,但是,青竹肉眼根本不能察覺,只是覺得青衣刀客無聊極了,對著天空出刀,有個嘛用,難不成還能把天道砍了?
千白身子虛弱,留在東苑休息,徐天然帶著黑衣小童和千尋一同下山,進蒲城逛逛。
黑衣小童興奮極了,從徐天然手上苦苦求來了十余兩銀子,上街采買新鮮的物件,不曾想銀子根本都花不了,只能又扭頭將兩錠五兩的銀錠還給了主人,只留下二、三兩碎銀子,然后,讓主人給他幾百文銅錢。
徐天然笑著將銀錠收了,又給了他一個錢袋,里頭是五百文銅錢,黑衣小童屁顛屁顛、蹦蹦跳跳走了。
徐天然平淡地看著黑衣小童的背影,究竟白發心魔隱藏的神魂還在否,仍舊不得而知。
每個地方,最正宗最好吃的東西都不在最豪奢的酒樓,而在于尋常巷陌之中。
這個道理放在哪里都合適,畢竟,原本純粹的食材一旦為了賣出高價就會沾染許多沒必要的東西,譬如刻意的炫耀刀工,或是涂上金箔,或是采用最名貴的食材。
在最豪奢的酒樓,吃的皆不是食物,都是錢,可是已經背離了食物初心的味道,徐天然不喜歡。
窮街陋巷,一座干凈的小鋪,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徐天然和千尋安安靜靜排隊,誠然,主仆皆是布衣的二人和這巷陌之中的百姓無二,誰能想到一襲布衣青衫是那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
店小二是一名半大的孩子,別看年歲不大,手腳十分敏捷,客人一起身,轉瞬就把碗筷收了,把桌椅收拾干凈。
然后,對新來的客人笑臉相迎。
鋪子只賣羊肉泡饃,省了點菜,小二只問:“客官,幾位?”
“三位。
小二嫻熟道:“好嘞,客官,羊肉泡饃三碗。”
鋪子很小,卻很干凈,食客們只能拼桌,徐天然和千尋對面坐著一位老先生,徐天然一眼就認出來,原來是昨日在客棧的說書先生。
徐天然作揖,恭恭敬敬道:“昨日先生風采,晚輩佩服萬分。”
老先生抬起頭,瞥了眼一襲青衫,笑道:“哪兒來的風采,人家的劍都架到脖子上了,差點人頭落地了。”
“正是如此,晚輩才佩服先生之德,舍生取義,萬輝煌威逼至此,您都堅持內心正義,這才是真正讀書人風采。”
“喲呵,一大早就聽這么響亮的馬屁,一天都要樂呵呵了。”
“先生說笑了,晚輩是誠心的。”
先生沉聲道:“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徐天然回答道:“士窮見節義,世亂識忠臣。”
千尋聽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千尋的中原官話自認為已經爐火純青,仍舊聽不懂二人的言語,只能倒上一杯茶,掩飾自己的窘境。
先生很是滿意,主動問道:“小子,怎么稱呼?”
“姓徐名桐。”
“徐桐,好名字,老夫姓周,便倚老賣老讓你稱呼我一聲周先生,不過分吧。”
小二端著三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還有白饃。
聞著羊肉香味,黑衣小童的身影驟現,悄無聲息就坐在徐天然身側,不過,黑衣小童一改往日的隨性,上了桌頓時規矩了起來。
徐天然還以為徐徐懂事了,明事理了。
徐天然、千尋和徐徐皆是第一次吃羊肉泡饃,短短數息就將饃饃掰好了,周先生直搖頭,“年輕人,第一次吃泡饃?”
三人皆是點點頭。
“饃饃要掰得越碎越好,這樣泡在湯里才能更入味。”
三人恍然大悟,但是,饃饃已經丟下去了,總不能拿出來重新掰,徐天然環視了一周,趁人不注意,指尖劍氣如絲,轉瞬就將饃饃撕得粉碎。
千尋和黑衣小童皆是可憐兮兮看著徐天然,徐天然只能一一替他們一并斬隨饃饃。
周先生眼眸里滿是震驚之色,“昨日見公子出手,一刀雖氣勢雄渾,但想不到徐公子今日這般細膩的劍氣遠勝昨日一刀。”
徐天然撓撓頭,笑道:“為了一口吃的,只能拼了。”
周先生撫須微笑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很好。”
“周先生真乃飽學大儒,吃個泡饃都能說出精妙的道理來。”
“小子,語氣不太善吶。”
“不敢,只是儒家動不動就賣弄仁義道德,動輒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仿佛世間唯有儒學才是正道,總想著用仁義道德將萬民拘束在條條框框里頭,我瞧著不順眼。”
黑衣小童只知道埋頭吃肉,旁若無人。
周先生笑道:“你小子說的還有幾分道理,如今的儒家與道家一般,漸漸把道理都讀歪了,夫子曾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世間的道理來來去去唯有中庸二字,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你小子沒把儒家老夫子的道理讀透就敢亂評論,真的這番言語落在了儒家修士耳中,可要多費不少口舌。”
徐天然微微頷首,“受教了,往后定當拜讀圣人大作,圣人的道理太高太深,我還理解不了,晚輩并無冒犯前輩的意思。”
周先生吃完羊肉泡饃,掏出手帕,一抹嘴巴,拱手道:“徐小子,最后送你一句話,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自己慢慢體會。”
徐天然陷入沉思。
周先生大步流星而去。
小二追了幾步,焦急道:“先生,還沒付錢呢?”
周先生咳嗽一聲,指了指一襲青衫,面不改色道:“那小子付。”
徐天然回過神來,只是周先生看著年邁,一轉眼就沒了蹤影,小二只能可憐兮兮看著一襲青衫,徐天然拍腿無奈道:“好吧,這碗算我的。”
良久,千尋才問道:“這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徐天然也沒摸清周先生的根腳,只能嘆息道:“是個妙人。”
“公子,方才你們說的那些話都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皆是儒家圣人的道理。”
千尋哦了一聲,怪不得自己聽不懂,原來是儒家圣人的道理,聽不懂就很正常了。
黑衣小童幽幽插了一句,“我看就是為了吃霸王餐刻意套近乎。”
徐天然輕輕打賞了黑衣小童一個板栗,“吃你的泡饃。”
黑衣小童捂著腦袋,一臉委屈。
徐天然看著人來人往的人間煙火,內心很是開心,尤其是小二看向自己復雜的眼神,明擺著就怕青衫布衣這一桌三人逃單,這才是真正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