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望春園文會的事已經成了京城的話題,酒樓茶肆每日都會談及,這幾日誰贏了,誰輸給了那楚家小女。
惜墨軒的文集售賣的到處都是,很多人閑來無事就會翻一翻,評點一下其中的對局。
一開始都是哈哈笑。
因為對局實在算不上精彩,在讀書人看來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兒。
這也不奇怪,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女子,讀書識字琴棋書畫用來娛樂修身養性,哪能跟用讀書來安身立命的男人們比。
但沒幾天文集中的對局不能再一眼掃過,必須認真看,雖然看完了那女孩兒還是輸,但大家笑得就沒那么暢快了。
有些人甚至不笑了。
“這小女子,不僅沒有因為輸消磨了氣勢,反而在學習成長了。”一個年長的男人感嘆。
這小女子贏得越來越多,寫的文章,字,棋藝幾乎是三天一個飛躍。
文集擺在面前,清晰可見。
雖然此女驕橫囂張令人不喜,但這種好學能學的態度令人敬佩,兩種品行交織在一身,也更能教育家中子孫。
于是原本在酒樓茶肆流傳的楚園文集也被送進了深宅大院,專心讀書的子弟,閨門不出的小姐們,侍奉舅姑的小媳婦們都開始看,由此又引發了更多的爭論。
“是很好學,但好學應該不恥問,她卻要挑釁。”
“你這話就不對了,根本不是她挑釁,是別人先找上門的,我覺得被人找上門了,就該挑釁。”
“她的學問還沒有我好呢,不會因一個比試就能成為大家,爺爺干嗎讓我學她?”
“她一個人逞強好勝,攪動這么多人不安,只會令所有人都不喜。”
但突然有一天,新送來的文集讓翻看的人愣了下。
“你們來看。”那女孩兒招呼自己的姐妹,“這里多出了一個名字。”
女孩們圍過來,果然看到一個新名字。
“周江。”女孩兒們念,“似乎在哪里聽過?是周家的小姐嗎?”
京城家族眾多,也并不是人人都認識。
“肯定是周家小姐。”女孩兒們的嫂嫂也走過來看,指著棋譜,“周家是棋藝大家,能連贏二十場不敗,必然出自周家。”
她的神情又些許驚訝。
“不過周家都是男人們棋藝精湛,女孩兒倒是從未聽過,原來也這般厲害。”
女孩兒們都圍過來,又是震驚又是好奇,周家小姐她們雖然不常在一起玩,但在京中偶爾也見過幾次,看起來平平無奇沒有絲毫出眾之處,也沒從未聽過說棋藝了得。
周家,一個留著短須的中年男人用袖子遮著臉走進來,對著廊下喂鳥的老者喊聲“老太爺。”
老者看他一眼,中年男人還是用袖子遮著臉不放下來。
“弟子無能,輸了。”他慚聲說,“給先生你丟人了。”
老者瞪他一眼:“看你這點出息!”
有更多人,一多半都是年輕人涌進來,喊著爺爺。
“阿江太過分了。”“她怎么能這樣做?”“這是要給我們周家惹來禍事。”
吵得廊下的鳥兒都縮在籠子里,老者抬手敲廊柱,氣道:“住嘴住嘴,把阿江叫來。”
內宅里聽到傳話,坐在老夫人和姐妹們中間的周江站起來。
自那日后她沒有再去楚園,回來也沒有跟家里人提這件事,但她知道這件事瞞不住。
那時楚昭說楚園的對局都會被謄抄集結成冊:“當然,周小姐你如果不方便的話,我會讓他們不放進去。”
就算不放進去,楚園這么多人都看到了,瞞不住,周江搖頭:“我既然做了就不怕被人知道,請楚小姐隨意。”
更何況她還有婢女隨從,她在外做了這樣的事,婢女們必然不敢瞞著家里。
果然回到家當晚家里人就知道了,爹娘大怒將她關起來,隨著三日后文集售賣,她的名字傳開了。
爹娘不敢管了,將她送到老夫人這里,商議怎么處置,還沒商議出來,一心研習棋藝不理外物的老太爺來喚人了。
“阿江,你這次可惹惱你祖父了。”祖母無奈說。
周江知道,當初教她學棋的是祖父,不讓她再下棋的也是祖父,她對諸人施禮,轉身就走了。
姐妹們在后看的心情復雜:“阿江怎么變成這樣了?”“都是被那個楚昭帶壞了。”“可憐,阿江要被送出京城去鄉下了吧?”
周江過來時,周老太爺正拿著文集在看,廊下站了一堆年輕人,有家里的兄弟,也有周老太爺的弟子。
“我那時候說了不讓你鉆研棋看來你也沒有聽啊。”周老太爺說。
周江低頭應聲是:“孫女一直沒放下,自己學棋,跟自己下棋。”
周老太爺將文集拍在桌子上:“我就知道!你是自己學的,學的眼界這么窄!”
看到周老太爺發火,四周的年輕人們紛紛跟著用眼神表達憤怒,周江低著頭咬住下唇。
“——你看看你這手棋,走的多糟糕!”
咿?憤怒的年輕人們一怔,周江也抬起頭。
“哪個啊?”周江疾步走過去,站在祖父身邊看文集上的棋譜,“不可能,這局我贏了。”
周老太爺更生氣:“你還不服?你贏了又如何?你看看你這盤棋下的,拖泥帶水,你這次贏是因為對方棋藝差,不是因為你棋藝好。”
他說著,將手指點在一處。
“如果當時對方走這一步呢?”
周江俯瞰對弈圖,老太爺的手指一點,棋局局勢瞬時大變,她皺眉思索片刻,最終放棄:“那我就贏不了。”
周老太爺哼了聲:“小小年紀,不要自以為是。”
周江低頭應聲是,眼淚莫名的掉下來。
這幾天雖然被家里人苛責,但她一點也沒有哭,此時此刻,老太爺這一句話讓她再也忍不住。
是因為被責罵?不是的,是因為——
“你當時為什么要出來跟人下棋?”周老太爺看她一眼,沒有問她哭什么,只問,“你跟那個楚昭很要好?為她抱不平?”
周江搖頭:“不是,我跟楚昭不要好,幾乎沒說過話。”
周老太爺似笑非笑,又問:“那你是為了出風頭?想在人前展示技藝?”
周江再次搖頭:“孫女哪里在意這個,如果真想出風頭,也是現在家里出。”她看了眼廊下站著的男人們。
男人們被這一眼看的惱火,什么意思?!
周老太爺笑了:“那是因為什么?”
周江說:“當時那個男人說話狂妄,一口一個小女子,說小女子贏了幾場就目中無人,我看不過去這種行徑,他不也才贏了一個小女子嗎?怎能目中無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學無止境,如果說楚昭是狂妄,他何嘗不也是?”
周老太爺哈哈笑:“仗棋欺負人,你就不怕你輸了?”
周江說:“輸了就輸了,我以后更努力學便是。”
周老太爺點頭:“好,敢輸也敢贏,不愧是我孫女。”他說罷一抬手,“去吧,讓祖父看看,你到底能連贏多少才會輸。”
先前她之所以落淚,是因為周老太爺那句話,讓她感到祖父沒有責怪她,這感覺果然是真的,而且不僅如此,祖父還讓她繼續去——
周江看著祖父,伸手撲過去抱了抱他的脖子——自從祖父不讓她學棋后,這還是第一次抱祖父。
“祖父,您就看著吧。”她大聲說,拎著裙子歡快地跑開了。
周老太爺咳嗽幾聲:“這小丫頭力氣也太大了,差點勒死我。”
廊下的其他人都看呆了,蜂擁圍過來“祖父你這是做什么?”“祖父,你要阿江去楚園跟那楚昭胡鬧,豈不是要惹惱三皇子?”
“什么胡鬧!”周老太爺拍桌子讓他們安靜,“我周家本就是棋藝高超,我家的孫女下個棋,怎么就惹惱三皇子了?下棋論什么君臣,我當年跟陛下下棋,一次都沒讓陛下贏,陛下也沒有砍掉我的頭!”
說罷站起來,讓婢女拿下鳥籠子,揚長而去。
留下的一群人面面相覷,然后視線凝聚在中年短須男人身上。
“阿哲大兄,看來你當不成祖父的大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