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肯定是謝燕來蠱惑皇帝的。”謝七爺肯定地說。
從朝堂重新回到家里的謝燕芳,重新換上家常衣袍,散坐在窗前,聽到這里笑了。
“阿羽是真擔心阿昭小姐。”他說。
謝七爺當然也知道小皇帝對楚昭的感情,那女孩兒救了蕭羽,父母雙亡的孩子雛鳥一般認準了那女孩兒。
小孩子就是麻煩,分不清誰是一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救命之恩當忠臣厚待就行了,真正該親近的是謝氏。
也不是沒有親近,瞎親近那個外室子——外室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抓到機會只想一飛沖天。
“就算阿羽要他去,他應該做的是勸說。”謝七爺惱火拍著桌子,“他勸說不了就該來告訴你,他倒好,只知道獻媚討好,小孩子說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當小孩子皇帝眼里最信重的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嗎?荒唐!”
謝燕芳看著桌子,道:“也不一定是獻媚,他也想去。”
謝七爺愣了下,似乎沒聽懂:“想去什么?”
謝燕芳抬起頭,道:“燕來擔心阿昭小姐,不比阿羽少多少,畢竟比起阿羽,他和阿昭小姐認識的更早。”
謝七爺哦了聲,眨了眨眼,似乎懂了,又不太懂,再次一拍桌子:“更可惡,既諂媚皇帝又諂媚楚岺,他真以為這兩個是靠山了嗎?可笑。”
小皇帝還小,路還很長,變化很大,現在能討他喜歡,再過兩三年可不一定。
而楚岺,今年生命就終結了。
謝燕芳笑了笑:“三個,還有阿昭小姐呢。”
楚昭,沒了楚岺還算什么,這個楚昭,跟謝燕來一樣,還有那個鄧弈都是小人得志,謝七爺要說什么,謝燕芳擺擺手。
“事情已經這樣了,七叔不用說了。”他道,“陛下這樣做很好,阿昭小姐的平安至關重要,而且,燕來也是最合適的人選,若不然,還能誰去?”
他看著謝七爺,似乎開玩笑。
“我嗎?”
果然很好笑,謝七爺哈哈笑了,惱火也一掃而空,他站起來:“你快忙吧,我就是惱火這幾人總是自作主張,國朝不安,別再給惹事了。”
謝燕芳道:“不用惱火,自從太子過世,先帝駕崩,這幾年國朝注定不會安穩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過去的。”
謝七爺點點頭告退離開了。
謝燕芳卻沒有立刻伏案,而是微微出神,又點點頭:“他擔心就去看她,其實就這么簡單。”
說罷又笑了笑,低下頭看書案上鋪展的信紙,其上已經寫了一半表達擔心的話語,接下來就該勸說了——
謝燕芳拿起筆,又放下,喚聲杜七。
杜七從外邊進來。
謝燕芳起身伸展下手臂,指了指桌案上:“寫好了,把信送去。”
杜七走過去裝信,看了眼內容,忍不住問:“公子你寫完了嗎?”
這是先前出去時寫的內容,他當時看著呢,公子還說回來再寫。
謝燕芳正向內室走去,聞言嗯了聲。
行吧,公子做事也不用他指手畫腳,寫半封信自有公子的用意,杜七將信裝好,要離開時,謝燕芳又回頭。
“要快。”他說,“最快。”
皇帝的詔書,軍事的信報,邸報,在驛兵、信鴿,官方,商旅,私人等等手段下傳遍大夏。
雖然距離邊郡還遠,半點沒有戰事兵戈,陳縣全域也能肉眼可見地緊張,軍營里尤其更甚。
這座駐兵不算大的兵營里,黑夜白天兵馬疾馳。
晨光蒙蒙亮的時候,楚昭站在營帳外,看到一個將官經過,認出是負責驛報的那位,忙喚他:“有最新消息嗎?”
將官他跳下馬,不隱瞞消息,恭敬說:“西涼王又增兵了一萬。”
也就是說,西涼王不是做做樣子,而是真要打了,楚昭對將官道謝。
將官看她皺眉又向邊郡的方向看,忍不住多說一句:“小姐,云中郡那邊真的很危險,雖然防守嚴密,但還是有很多西涼散兵潛入,到處燒殺劫掠,云中郡此時都堅壁清野了,你們還是不要往那邊去。”
那日陳縣駐兵到來后,楚昭讓他們負責清理清查后續,并不要留下來,當時就要前行,但還沒走多遠,陳縣的驛兵追上來,說西涼王侵擾邊郡。
楚昭便來留下來。
她留下來是要了解最新消息動向,然后再確定新的路線,向云中郡疾行。
楚昭對他道謝,但并沒有說不去:“云中郡的軍民不懼怕西涼兵,我們也不怕。”
將官看向楚昭身后,那邊有一群——不像護衛的護衛聚集,那群護衛也正盯著他,當他看過來,護衛們受驚一般視線四散——
如果不是在軍營,將官相信他們這些人也會立刻四散。
這些人的身份,將官早看出來了——且不說氣息,其中好多人的畫像還在城里的官衙外掛著呢,雖然見到官兵后,那些人蒙上破布說自己受傷遮掩,但哪里遮蓋的住。
不過,既然這位小姐說他們是她的護衛,他就不過問了。
將官對楚昭說:“小姐你們的護衛還是不夠多,但我們沒有兵馬可以調用給你們,剛接到朝廷命令,所有駐軍都嚴守本地。”
這道命令他們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應該多少調兵去邊郡助力的。
楚昭不奇怪,相比于邊郡危急,更危急的是中山王,所以朝廷才會下令各地駐軍不得離開,因為一旦中山王突然發難,危急的就不是邊郡,而是京城。
這也是她為什么停下來等候消息重新調整路線,不是懼怕西涼戰事,而是擔心中山王的截擊襲殺。
當然這些不能跟這里的官兵細說,否則會引發驚亂,楚昭對將官再次道謝:“我知道的,我會慎重考慮。”
將官不再多說,疾馳而去。
看著將官疾馳而去,站在不遠處營帳前的丁大錘也松口氣,但身形依舊緊繃。
“也是有意思。”身旁有人嘀咕,“我們竟然住在了軍營里。”
丁大錘轉頭看這人,見是另一個山賊頭子葛老三,兩人視線相對,有些別扭。
落鷹山三個山賊寨子,常癩子自尋死路被殺了,葛老三跟他一樣,挨打認命服輸。
現在兩人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所以雖然別扭,葛老三還是對他使個眼色,自己先走開一步。
丁大錘找過來時,營帳里只有葛老三,其他人都被打發在外邊守著了。
葛老三正盯著一張輿圖看。
“你看得懂嗎?大字不識一個。”丁大錘說。
葛老三將輿圖翻過來扣在桌子上:“不識字還有耳朵呢,別扯這些廢話,說說現在怎么辦吧。”
他看著丁大錘。
“我們真就當她的護衛了?”
當時他們以好心獵戶的身份和這女孩兒一起下山,官兵就趕來了。
看到官兵他們真是被嚇了一跳。
更嚇一跳的是,那女孩兒沒有對官兵介紹這些山里的好心獵戶,直接說都是她的護衛。
之所以這句話更嚇一跳是因為,女孩兒這樣說分明是看出他們獵戶身份是假的。
如果真說獵戶,當地的官兵一查——
他們的畫像都還在城里掛著等懸賞呢。
女孩兒說他們是護衛,官兵們便不多看一眼,就算看出了異樣,也識趣沒有多嘴。
這些日子,他們也看得更清楚了,這女孩兒身份的確不簡單,軍營里像模像樣的將官見了這女孩兒都搶著先行禮。
這女孩兒的身家的確是個大生意,但這生意做不得啊。
“她要去云中郡,西涼已經打到那里了,去那里是送死啊。”葛老三低聲說,“就算她在云中郡家大業大,西涼兵過境如蝗蟲,什么都沒了。”
丁大錘自然也想到這個,沉默一刻:“不然呢?”
“當然是走啊。”葛老三低聲說,“離開這里,再另尋個山頭,這樣的話,什么護衛,什么新老大——”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咳聲。
這咳聲輕柔,但落在兩人耳內,如同炸雷。
一瞬間凝滯了呼吸,竟然不能動也不能回頭看,就這樣僵在原地。
“幾日不見,這是惦記我呢?”
女聲問,人也緩緩走過來,帶起一陣風。
外邊的人,怎么一點警戒都沒有?
他們兩人最心腹的兄弟將整個營帳都圍住了。
怎么,連聲咳嗽的提醒都沒有——
葛老三和丁大錘搖晃,似乎被帶來的風吹倒噗通坐下來,僵硬著轉頭看著站到面前的女子。
女子穿著灰布衣裙,挽著頭發裹著頭巾,不帶斗笠也沒有垂紗——但臉上裹著面巾。
他們終于看到她的模樣了,雖然只是一雙眼。
女子這雙眼宛如秋水——丁大錘也不知道怎么冒出這個詞,甚至他也不知道秋水是什么樣。
“老,老大。”葛老三結結巴巴喊,聲音結巴,動作靈活,將屁股下的凳子扯出來,“您坐。”
女子腳步輕晃坐下來,半倚著桌案,看著兩人,也不說話,但一雙眼說盡了話——意味深長,責備,警戒,嗔怪,殺意。
嗔怪,丁大錘自己打個寒戰,這是他自己臆想,已經亂了心神。
在這女子面前,他們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能力,不止是眼神,還有真功夫。
“一日認老大,終身為老大。”丁大錘一咬牙說,“我們起了貳心,要殺要剮隨你。”
葛老三咽了口口水想說些求情解釋的話,但面對的明明是一雙眼溫柔的眼,他愣是一句話也不敢說。
女子說:“哪有一日認老大,就終身為老大的道理,能不能當老大是老大我自己的事,跟你們無關,你們不想認老大才是對的。”
啊?丁大錘和葛老三都愣了下,這什么意思?他們看著她,想看出些譏諷威脅或者什么,但沒有。
看著這女子的眼,就覺得她說的很對,且很真誠,別說生起戒備了,連腦子都不想轉動——
“跟著我,是危險,一夜就讓你們失去了一半的人手。”女子接著說,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接下來,還會更危險,我這是拿著你們當刀用,實在是沒什么活路。”
你心里都清楚啊,丁大錘心說。
“不過,你們本就是沒活路的東西啊。”女人看著他們,兩手一攤,說。
這是罵上了?怎么能罵得這么——好聽呢?丁大錘愣是沒覺得生氣,再看一旁的葛老三都要跟著點頭了。
“你們做山賊,連山賊都打不過,沒活路,你們做獵戶,官府讓你們沒活路。”
“你們要認清自己啊,你們要么是走投無路,要么是好吃懶做,尋了這條死路。”
“都是死,怎么還挑揀起來了?”
女子一聲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話,葛老三再忍不住跟著點頭,丁大錘也苦笑一聲:“你說得對。”一抱拳,“我們愿意做老大你的刀,隨時隨地去死。”
女子頷首,眼睛滿是笑意。
“不過,當你們真成為一把好刀的時候,你們就不會死了。”她輕聲說,“握刀的人會死,刀不會,那個時候,刀能換新主人,還能被主人恭敬的捧在手里,視為神兵利器,護身,鎮宅,傳家,這樣的話——”
葛老三不知道是聽癡了還是發癲,脫口問:“那樣的話,就不用死了嗎?”
女子看他,搖搖頭:“還是會死。”她又一笑,道,“我們都會死的,人活著就是等著死,區別只是,等的過程。”
葛老三再次呆呆。
丁大錘清醒了,對著女子道:“大當家的,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果然做大生意的人,有大眼光,大志向,丁大錘愿意跟著你體驗這個等死的過程。”
雖然聽不太懂,但這種死里求生的緊要關頭,葛老三忙跟著點頭:“俺也一樣。”
女子看著他們,笑了,點點頭,又輕嘆一聲:“什么大眼光大志向,說白了就是做個生意糊口而已。”
有大眼光大志向的人都很謙虛,丁大錘心想,常癩子只不過比他和葛老三多占了一個山頭,就得意洋洋認為自己天下無敵了,結果就死掉了。
“不過你們也別擔心,這一路上不止是你們。”女子又道,“咱們家業算不上多大,但家里人多。”
這就咱們家了,丁大錘心想,這個女子能當老大,也不僅僅是靠著能殺人的鞭子啊,想想她進來后這一連串的話,一手棒子一手甜棗,誰能扛得住。
“那位小姐——”他想了想說。
剛張口,就聽得外邊有人用力地打個噴嚏——
伴著這個噴嚏,坐著的女子猛地站起來,與此同時外邊傳來清亮的女聲。
女聲帶著好奇和笑意:“哎,打噴嚏也是一種暗號嗎?這個辦法好哎,阿樂你記下哦,咱們以后也用。”
那位小姐!
丁大錘心里罵了聲,果然老話說得對,背后莫說人,今天真是見了鬼,說誰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