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喧鬧的時候,朝臣們已經魚貫入朝。
走在最前方的是鄧弈,落后一步的是謝燕芳。。。
“謝中丞今日怎么有空上朝?”鄧弈故意問,“家里的事這么快忙完了?”
謝燕芳坦然道:“先前的忙完了,昨天的還沒。”
昨天謝燕來鬧了兵部,雖然不會被當場被禁軍圍打,但也還是被兵部武衛拿下,關進了大牢。
“原本兵部那邊說讓我去領人回家管教,但我覺得還是讓他在里面清醒清醒好。”謝燕芳說,又看鄧弈一笑,“他出不來,皇帝封賞這種事我們家不能一個人都不來,所以只能我來了。”
鄧弈笑了笑:“謝中丞說笑了,就算你不來,也沒人怪罪,更不會收回謝校尉的封賞。”
謝燕芳一笑,糾正鄧弈:“應該叫謝將軍了。”說罷越過鄧弈向前而去。
鄧弈看著他的背影,年輕公子把官袍也穿出了衣訣飄飄,身后不其然有如數視線追隨,一多半贊嘆。
贊嘆什么?名士風流?鄧弈嗤笑,那只是外表,真實的謝三公子倨傲張狂不遜那位名聲在外的謝燕來,甚至更甚。
自從他從東陽回來,入了御史府,短短時日御史大夫被各種手段逼得告病,御史府幾乎是他這位中丞說了算,真名士風流可做不到如此。
就如同東陽謝氏盡管不入京,不封爵,不煊赫門庭,又怎可能就是良善高潔無欲無求之輩?
如果先太子在,作為外戚,但不是唯一外戚的謝氏,或能被壓制,但現在帝幼無依,原本有那女孩兒,能擋一擋住謝氏勃勃野心吞噬小皇帝,但現在看,那女孩兒——
鄧弈眉頭微微皺起。
他此時踏入殿內站定,伴著升朝樂,皇后牽著皇帝走進來,皇帝坐在了龍椅上,而那女孩兒坐在了龍椅后。
鄧弈垂下頭俯身與諸臣叩拜,聽到頭頂上落下皇帝免禮平身聲再抬起頭,他的視線微微一暗——
皇后坐在皇帝身后,但沒有垂簾。
其他官員也發現了,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要說昨日皇后因為爭執掀起垂簾,今天怎么連簾子都不放了?
嘈雜聲起的時候,小皇帝忽的開口:“昨日的事,已經有了定論,請太傅宣旨。”
齊公公忙將圣旨捧給鄧弈,雖然這是鄧弈寫好送來的,雖然大多數人都已經知道內容,但該走的樣子還是要走,鄧弈接過圣旨當眾宣讀,蕭羽再道:“謝校尉朕已經見過,尚未見過梁薔,如此勇武小將,宣來一見。”
內侍便將宣召一聲聲遞出去。
這一番后,官員們也停下了關于皇后沒有垂簾的事,轉頭等著看那位梁小將入殿。
可能皇后也想親自見梁薔。
聽著一聲聲通傳,等候在殿外的梁薔略有些緊張,看著前方巍峨的大殿,其實就算他還是未落罪的梁氏公子,也不一定有機會踏入朝殿,更別提被皇帝親自下旨封賞召見。
沒想到他落罪了,反而一飛沖天。
不過這又跟他無關,他能一飛沖天,只是別人把他托起來罷了。
是翱翔,還是落地摔扁,都不是他能做主。
梁薔胡思亂想神情變幻癡癡呆呆,來迎接的內侍也不奇怪,面圣這種事,沒幾個人能淡定。
“梁小將軍。”內侍含笑提醒,“請吧。”
梁薔收起胡思亂想,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對內侍一禮,邁進殿內。
“末將梁薔,叩見陛下。”
頭頂上有清脆的童聲落下:“免禮平身。”
梁薔站起來,大著膽子微微抬眼,看到了龍椅上坐著的孩童,眼一晃,孩童身后有個身影闖進來——
他知道皇后垂簾聽政,一簾之隔也是隔啊,沒想到今日沒有垂簾,能看到她。
因為太驚訝梁薔不由瞪大眼直視,視線里穿著皇后朝服端坐的女孩兒微微一笑。
“梁軍侯,一別再見,已稱將軍。”她說,“梁公子,果然勇武。”
就如他暗自想象過那樣,今天真實的聽到了看到了,梁薔怔怔,忙收回視線,再次施禮:“末將叩見皇后娘娘。”說完這一句,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想要跟她多說幾句話,他忍不住再加上一句,“若非娘娘當年相救,梁薔現在已經是個廢人。”
楚昭笑道:“梁將軍謙遜了,快請起身。”
梁薔道謝站直身子,鄧弈還沒說話,旁邊有官員耐不住好奇問:“梁薔,皇后娘娘救過你?”
這是兵部的曹大人,說起來他對皇后有些不滿,昨天還不許給梁薔封賞,散朝后還跟太傅砸桌子吵鬧,雖然因為謝氏逼迫的緣故,但據說皇后在閨中時跟梁氏關系不好,趁機挾私報復也未嘗可知——哼,今天見到梁薔,還贊人家英武,好像是她英明慧眼識英雄一般。
不過,梁薔看起來對皇后心悅誠服,還謝救命之恩。
“當時因為先韓大將軍失誤,我部陷入敵軍重圍,我困頓將死之際,皇后娘娘親自領援兵殺來救了我。”梁薔對他說道。
雖然知道楚昭在邊郡領過兵,但都覺得是坐鎮軍中做做樣子那種,沒想到還親自領兵上陣——梁薔這種兵士都說遇到的是死戰,可見那場面多兇險,曹大人再看皇帝龍椅后的女孩兒,怨氣也散了。
皇后領過兵,救過梁薔,的確有資格論述將士封賞。
殿內有更多官員問梁薔,有的是為太傅捧場,有的也純粹是因為梁薔這個人,梁氏落罪之身還能跳出一個子弟,而且也不只是一個子弟,梁薔的父親,如今是四方將軍府長史,左大將軍尚未選定前,左翼軍由他暫代負責,儼然也是一個將軍了。
對于這等落罪再重起勵志的人物,官員們難免好奇和敬佩,忍不住要說上幾句話。
殿內變得嘈雜熱鬧。
鄧弈面色平和聽著眾臣與梁薔說話問邊軍種種事,偶爾也問一句。
楚昭沒有制止殿內臣子們問答熱鬧,雖然略有些不滿,那日謝燕來作為軍使上殿,可沒受到這么熱情的詢問,不過她也知道沒辦法,謝燕來的身份太高了,在朝堂上反而是劣勢。
不管怎么說,雖然不能上殿來享受榮光,關在大牢里,但該有的封賞拿到了,也不枉費這些日子拼死拼活。
楚昭忍不住嘴角彎了彎。
站在殿內的梁薔看到了。
他不可能看不到,那女孩兒坐在殿內最耀眼的地方。
所以見到他受封賞,她果然還是很高興的,先前的反對只是因為顧忌謝氏。
至于那些皇后挾私打壓梁氏更是無稽之談。
如果她是那種小人,當初就不會救他,直接看他被殺死,或者干脆趁亂將他殺死。
梁薔垂在身側的手攥了攥,他也應該對她笑一笑——
但他與她再不是從前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君。
殿內被簇擁的小將神情有些悵然,應該是被問詢勾起了過往傷懷,楚昭一眼就看到了。
坐在殿內最高處,現在又沒有簾幕格擋,殿內官員們的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很快移開了視線,梁薔追憶過往有什么好傷懷的,她的過往比他慘多了——還跟他們梁氏有很大干系。
當時因為鄧弈那句梁薔封衛將軍這句話驚到她了,冷靜下想想,梁薔父子在軍中奮力搏殺,像上一世那樣出人頭地很正常,早晚的事。
難道能因為上一世發生的事,除掉父子兩人?雖然他們父子殺敵是為了搏出一條生路,但他們也的確是在保家衛國。
這一世跟上一世還是不同,沒有內亂分戰,她也不會讓鐘叔視他們為左膀右臂。
而且上一世梁氏父子之所以對她威脅,是因為蕭珣的扶持授意。
這一世蕭珣不是皇帝,不能再命令梁氏了。
所以她能退一步,給梁薔封賞,只要不再碰觸落城衛,也別想再得到鐘長榮的扶持。
這件事并不太重要,真正壓在她心頭的是,命運。
梁薔一如前世的命運突然出現,讓原本以為噩夢結束,新生開始的她警鐘大響。
命運,真的改變了嗎?
謝燕來走來,看到那女孩兒在桌案前支頤出神。
他攥了攥手,硌手心,然后深吸一口氣往前邁步。
楚昭依舊一動不動,似乎沒有察覺有人進來。
謝燕來左右看了看,雖然久不在皇城,當然,先前的時候他也只是領著禁衛,對后宮也不熟,但是吧,他知道楚昭很少讓宮女內侍在身邊伺候,尤其是吃食上更是只讓阿樂沾手,似乎是不喜歡排場,但又似乎是非常挑剔。
讀書寫字的時候更不需要伺候,阿樂在殿外站著,和小曼一起唧唧咯咯說笑,看到他來了,兩人一個笑嘻嘻一個哼了聲看著他——
也不通報,也不跟進來,一副你自便的樣子。
小皇帝在隔壁殿內上課,隱隱能聽到誦讀聲。
殿內只有他們兩人。
謝燕來收回視線,揚手一扔。
楚昭先是聽到風聲,額頭一痛,哎呦一聲伸手抓住,一看是個小小的虎頭吊墜。
“你這往大了說,就能算是弒君。”她瞪了眼謝燕來。
謝燕來皺眉:“難道不該是獻媚賄賂君上嗎?”
楚昭肅容:“給皇后送禮怎么能叫獻媚呢,叫孝心。”
謝燕來呵呵兩聲:“孝心?論輩分,皇后該稱呼我什么?”
楚昭哈哈笑,將吊墜直接纏在手腕上,再問:“這么快被放出來了?我以為要關你十天半個月呢。”
謝燕來看了眼她的手腕,手腕上原本什么都沒帶,此時只有這一個紅繩吊墜,他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攥了攥,好像有螞蟻爬過——
他轉開視線:“鬧了一場還依舊封游擊將軍,兵部關著我理不直氣不壯,給小爺我擺了一桌慶賀宴席恭送我出來了。”說到這里一頓,又道,“我,準備回去了。”
楚昭知道他說的回去不是指謝家,而是邊郡。
楚昭絲毫不驚訝:“我知道你一得閑就要走了。”舉起桌案上的信晃了晃,“看,讓你捎給鐘叔的信都寫好了。”
謝燕來轉過視線看了眼哦了聲。
“不過給你的還沒寫好。”楚昭笑道,指了指面前的紙,再看他,“要不你坐下來看著我寫?”
謝燕來對她翻個白眼,都懶得接她的胡說八道。
“游擊將軍其實并不如我所愿。”楚昭輕嘆一聲,說。
所以她適才憂慮是沒達成所愿?就知道會這樣,這女孩兒性子犟的很,要做什么就要去做,謝燕來遲疑一下,坐到了桌案對面,說:“世上的事哪能都如意?你別忘了,你是皇后,能讓太傅后退一步就不錯了,幾個皇后能做到如此啊?”
楚昭歪著頭想了想,一挑眉:“沒錯,像我這樣自己要來皇后之位,又親自去領兵打仗,如此厲害的皇后,后無來者不敢說,前無古人是我獨一份。”
謝燕來哈哈笑,舒緩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