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京城雨水格外多,又悶又熱。
大街上舉著傘披著蓑衣的民眾腳步匆匆,店鋪生意冷清,伙計們蹲著看雨,享受京城鬧市難得旳清靜。
店伙計甚至有點可惜自己不像對面茶樓上的文士博學多才,否則能吟誦一首詩詞什么的表達下心情。
但很快這寧靜就被打破了,馬蹄濺起水花,一隊禁衛疾馳而來,他們披著雨布帶著斗笠,不管是雨布還是雨水都沒有遮住他們衣袍上閃動的蟒紋,腰里的跨刀。
龍衣衛。
店伙計忙站起來,縱然人在室內,還是忍不住向后退去。
雖然先前荊州那邊的讀書人贊美龍衣衛,但這些指不定什么出現,一出現就能對高官權貴家破門而入的兵衛,還是讓大家畏懼。
畏懼又好奇。
待龍衣衛疾馳而過,店伙計又急急探身看,不顧雨水打在臉上。
又有誰要倒霉被抓了?
對面二樓原本提筆寫詩的文士們也停下來,站在窗邊遙望雨中疾馳的龍衣衛。
“看來湖州夏汛案勢必不會草草了事。”一個文士說。
“戶部侍郎親自下場,誰還能逃過。”另一個文士輕嘆一聲說,“杜侍郎這是何必呢?難道是不滿意分給他的好處?就拖著大家一起死?”
朝堂一個翰林編修為好友喊冤掀起的喧囂還沒散去,朝堂上戶部侍郎站出來,請皇后娘娘查看湖州夏汛的歷年賬冊,還說最好快一些,免得賬冊被人纂改銷毀,頓時讓朝堂嘩然。
皇后娘娘當場就命龍衣衛去把戶部圍住,同時還說什么為了方便行事,從城守司分立拱衛司掌管龍衣衛,還設定了官職,那個丁校尉變成了指揮使,還有那個翰林編修朱詠,雖然還在荊州沒回來,但也被調任為同知等等——當時所有人都被戶部侍郎的行為震驚了,接著又都關注著戶部,一時也顧得上在意拱衛司什么的。
反正都是皇后的私兵,變成花名頭也沒用。
賬冊很快就看出問題了,湖州夏汛的撥款被從上到下,一層層盤剝之后,實際上沒有多少款項,所以本能一次修好的水渠堤壩,便只能年年修,而上上下下也很樂意如此,這樣的話還能繼續分錢——
皇后大怒,龍衣衛開始抓人,而第一個抓的就是杜侍郎。
杜侍郎應該算是主動投案,不僅在朝堂上是他將這賬冊捅出來,還不用龍衣衛抄家,主動把與人私密的書信交出來。
人證物證都在,太傅鄧弈也只能沉默不語。
戶部官員抓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供出一個,接下來湖州那邊也逃不過,還沒回京的新任拱衛司同知朱詠已經帶著龍衣衛從荊州直接趕往湖州了,可以想象那邊必然也將掀起血雨腥風,新成立的拱衛司牢房眨眼就不夠用。
這件事令滿朝文武震驚。
當然不是因為瓜分貪沒治水款而震驚,朝廷撥的數額,很少有真的全部落實,而貪墨亦是常見,朝中這些官員們,哪個敢說自己干干凈凈?
他們震驚的是,杜侍郎這是發什么瘋,明明他自己也在其中,怎么非要自尋死路?
有人去問過牢房里的杜侍郎,杜侍郎一口咬定自己幡然悔悟,要做個清清白白的人,愿意為自己做過的事接受懲罰。
聽聽這話,不是瘋了還能是什么。
“他不是瘋了。”楚昭輕聲說,“他是拼了。”
這件事她一開始也不理解,但知道杜侍郎不是為了向她表忠心。
楚昭翻看龍衣衛交上來的冊子,這是專門查探官員們私下的紀錄:“有一次鄧弈家中宴席,有兩人因為兒女親事冷嘲幾句,這其中一人是戶部主事田林的父親,一人是杜侍郎的父親——”
然后由此讓丁大錘仔細查探,最后得知,田家曾與杜家議親,也就是田林的兒子和杜侍郎的幼女,但田家公子不成器,杜侍郎沒看上,由此惹惱了田家。
去年杜小姐外出遇到馬驚,摔斷了腿,成了瘸子,原本定好的親事也解除了。
“是田家干的?”楚昭問。
殷參事道:“杜小姐馬驚之前,遇到過田公子,但沒有證據。”
“田林雖然官職比杜侍郎低。”丁大錘說,“但田家比杜家家世大,而且田林與太傅關系更近。”
“田林應該還用杜侍郎貪墨要挾他了。”殷參事說,翻看手中的紀錄,“杜家的車夫說,曾聽到田林和杜侍郎在車邊爭執,提到了分錢的事,兩人不歡而散。”
所以杜侍郎看到女兒被毀了一生,但因為田家家世大,自己又身不正,沒有辦法報仇,也沒辦法逃開被田林刁難。
“他告到鄧弈那里,鄧弈也不會為了他真處置田林。”殷參事說,笑了笑,“田林送給鄧弈的錢,可比杜侍郎多得多,太傅怎會為了兒女之事舍棄田家,就算罷了田林的官,田家也不是就此傾覆,杜侍郎反而會引來田家更兇猛的報復——”
阿樂在旁聽了全程,恍然道:“所以娘娘你就是杜侍郎眼中最好的打手。”
楚昭笑了,不管什么吧,打手也無所謂,她將冊子扔在桌子上,她不問杜侍郎的心,她只問這件事。
這件事她決不能不管。
“杜侍郎在獄中說,他自己死有余辜,只求將功贖罪換家人不被牽連。”殷參事說。
所以并不是瘋了,還是為了求一條生路,楚昭說:“查出來,一個不留,他們吞了多少錢,一個不少的給我吐出來。”
缺錢的地方多得是。
湖州的夏汛必須解決,邊郡的軍費也耗費極大。
丁大錘和殷參事告退時,暮色籠罩了皇城,楚昭沒有在殿內等候蕭羽完成功課,而是讓御膳準備了晚膳帶著來前殿。
自從鄭夏案后,楚昭和鄧弈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單獨見過了。
楚昭到來時,看到太傅殿空無一人,沒有官員涌涌。
她知道必然是鄧弈把人遣散了。
外殿的禁衛軍,是鄧弈掌控的,皇后過來的消息肯定被提前知道了。
“還以為能聽聽大家怎么說湖州夏汛款案。”楚昭直接說。
鄧弈坐在桌案后,似笑非笑說:“大家擔心被娘娘看到,當做同案抓起來。”
其實鄧弈以前跟她說話也經常這樣打趣,但那時候他眼神柔和甚至有時候還藏著笑。
但現在他的眼神冷漠。
楚昭微微一頓,道:“只要沒有作奸犯科,本宮不會抓。”
說罷也不待鄧弈再開口,徑直走過去坐下來,輕嘆一聲。
“太傅,先放下這件事不提。”她說,“我們好好說說話。”
鄧弈看著她,笑了笑:“娘娘其實一直以來,都不是好好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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