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羽看著含笑的人。
先前姐姐沒有告訴他,謝燕來還活著。
得知謝燕來死了,他當時還很遺憾。
現在看到還活著,心里也沒有多驚喜。
“好,謝謝舅舅。”他說,又垂下視線,“辛苦舅舅了。”
謝燕來道:“不用謝,這種好事人人都想干。”
蕭羽道:“但舅舅你并不想。”他握緊筷子抬起頭:“我知道你是被謝燕芳威脅的,你本來能和姐姐一起走——”
“陛下,你想多了。”謝燕來打斷他,又搖頭嘖嘖兩聲,“你這樣說你三舅舅,你三舅舅會傷心的,他這可都是為你的天下啊。”
蕭羽站起來道:“他不是為了我,他只是為了天下,他現在不能動了,就逼著你來替他做事。”他的眼圈發紅,“舅舅,我沒想到他會害姐姐——”
“陛下。”謝燕來打斷他,指了指桌案上,“我是來吃飯的,不要說這么倒胃口的話題。”
蕭羽眼神黯然,坐下來:“是,我知道了,我以后不會說了。”
謝燕來將碗中的飯菜幾口吃完,再看眼角泛紅委委屈屈的小少年。
“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多了。”他說,“比如,有些人走了,就別想再讓她回來。”
他站起來,伸手輕輕敲了敲蕭羽的肩頭。
“你就安安穩穩當你的皇帝,不要想著挑撥我和謝燕芳,就算謝燕芳死了,楚昭也不會回來。”
“楚后已經定罪,你以后再也沒有這個皇后了。”
聽到這句話,原本眼角泛紅的蕭羽,眼中蒙上一層水汽。
謝燕來絲毫不在意皇帝是不是要哭了,接著說:“我留在這里,是為了這個天下,但不是為了謝燕芳,也不是被他威脅。”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居高臨下看著蕭羽。
“這天下,其實也不是你的。”
“你有這天下,是因為你的血脈,而這天下能有如今,是她的心血。”
“我不能任憑你們這些人,糟蹋她的心血。”
說罷將桌案上面具帶上,大步而去。
殿內恢復了安靜,退去的宮女內侍悄無聲息的進來。
蕭羽坐在桌案前,眼里的水汽退去,恢復了神情木然,道:“添飯。”
宮女們忙上前,給他添飯。
蕭羽安靜地又吃了一碗飯,起身向外走去。
“陛下要去書房嗎?”一個內侍忙恭敬地問。
蕭羽道:“剛吃完飯,朕不去看奏章。”
有精力才能勤政。
沒精神的時候,還不如好好歇息。
這是姐姐教他的習慣。
蕭羽的聲音頓了下。
“去御花園。”他說,“伱們踢蹴鞠給朕看。”
內侍們高興地應聲是。
最近宮里的氣氛真是讓人窒息,還好,陛下還一如先前。
內侍們呼朋喚友,熱熱鬧鬧地簇擁著皇帝向御花園去了。
蕭羽在御花園玩了半日,看內侍們蹴鞠,自己也下場踢了一圈,然后回到書房,將謝燕來送來的奏章認真地看,一直看到掌燈。
“陛下,歇息一下吧。”
“陛下要不要用甜湯?”
“陛下要不要下棋?”
內侍宮女熱鬧地伺候著,蕭羽吃過宵夜,跟兩個內侍下了一盤棋,就到了歇息的時候,洗漱上了床,寢宮內的燈逐一熄滅。
一如先前。
蕭羽躺在床上,緊緊抓著竹筒。
這個竹筒,楚姐姐一直替他保存著,但后來他就很少用了。
他已經獨睡很久了。
雖然獨睡,但知道楚姐姐在隔壁,在他起身跑幾步就能找到的地方。
哪怕楚姐姐出征在外,他也知道,姐姐會回來。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蕭羽起身掀起被子跳下床,赤腳跑出去。
“陛下——”
寢宮的夜色被攪亂。
齊公公夜里不當值,但年紀大了也睡不著,尤其是最近發生了變故。
這件事意外,也不意外。
皇城里就是這樣,上一刻還說笑自在的人,下一刻就會互相廝殺。
有勝者就有敗者。
也沒什么公平可講,看命吧,看誰命更硬。
那女孩兒的命是很硬,但不是硬在皇城這種地方。
不過他倒是沒有太傷心,反而松口氣,離開這里也好,這皇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這里呆久了,人都會變。
他可不希望那女孩兒也變了樣子。
齊公公胡思亂想一刻,終于有了昏昏睡意,卻聽的門外腳步蹬蹬。
誰半夜跑來他這里?
自從他不再往皇帝跟前湊,連他的干兒子干孫子們都跑光了。
齊公公念頭閃過,起身要去看,門已經被人推開了,一個人影裹挾著初秋的夜風撲進來抱住了他的腰。
“齊公公。”
看著撲進懷里的蕭羽,齊公公有些恍惚,那一晚那個孩子就是這般緊緊地縮在他懷里,一只小手攥著他的衣角。
當時還沒他腿高,現在已經到了他肩頭了。
“我以為我能做很多事了。”
“我能掌控很多人,讓他們圍著我轉,讓他們做我想做的事。”
“我以為我能坐收漁利。”
“但當傷害臨頭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其實什么都不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蕭羽抬起頭看著這個老內侍,眼淚滾落。
“原來我所謂的厲害,只能傷害不防備我愛護我信任我的人。”
而不防備他愛護他的人原來那么少。
當他想肆意哭訴悲傷和害怕的時候,只有這個老太監。
齊公公看著懷里小少年的臉,輕輕嘆口氣,沒有將他推開,輕輕拍撫他的后背。
“陛下,你太急著當大人了。”他輕聲說,“你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失去。”
失去并不是那一晚他看著父母死去。
真正的失去,不是失去了人,是失去了心。
夜色里的謝宅門前燈火通明,仆從們一聲聲呼喝“公子回來了。”
伴著呼喝聲,家門里很多人匆匆而來,除了管家管事仆從,還有年輕的公子們。
他們肅立在門前,看著一輛黑車在禁衛的簇擁而來。
帶著面具的男人下車。
“公子回來了。”諸人亂亂喊道,齊齊施禮。
謝燕來目不斜視緩步向內走去,門內還有人正在跑過來,顯然是剛聽到消息,也顯然不情不愿。
“裝什么威風。”那人嘴里罵罵咧咧,“擺什么臭架子,出門,回來都要人送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
謝燕來停下腳,道:“謝宵。”
謝宵聲音一頓,看著跨過門檻的男人,臉上還帶著面具,燈火照耀下猙獰。
“公子回來了。”他咬牙說。
謝燕來道:“你來晚了,是不想遵從我的規矩嗎?”
謝宵看四周,有的公子們給他使眼色讓他少說兩句,有的則對他擠眉弄眼,示意他也一起認慫。
認慫,謝宵心里哼了聲,這狗雜種又能奈何他?
“三叔以前也沒這規矩。”他哼聲說。
說罷斜眼看著謝燕來,來啊,打他啊,不就是會跟狗一樣撕咬嗎?
謝燕來卻沒有像以前那樣沖過來揍他,而是道:“他有他的規矩,我有我的規矩,人和人不一樣,規矩也不一樣。”
還跟他解釋,這是是擺出當家人姿態,要以理服人?謝宵再次嗤聲:“還真以為你說了算。”
謝燕來道:“來人。”
謝宵愣了下,四周的人也愣了下,下一刻有仆從站出來應聲是“公子有什么吩咐?”
謝燕來指了指謝宵,道:“以下犯上,囂張不遜,給我打斷他的腿。”
謝宵再次愣了,四周的人微微躁動,真的假的?
那些仆從們卻沒有絲毫遲疑,果然上前抓住了謝宵:“宵公子,對不住了。”
謝宵大驚,又看到有仆從拿著棍棒走來。
“不會來真的吧?”他喊道,“你們大膽——我——做了什么,我是公子,我爹都沒打——”
他的話沒說完,一聲慘叫在門前響起。
站在門前的諸人臉在燈火下一片慘白,不可置信。
謝燕來,瘋了吧!
“還有。”謝燕來已經向前走去,想到什么又回頭道,“把他送回東陽,告訴他爹,以后不要讓我在家里見到他這個兒子。”
管事肅容應聲是。
門前除了謝宵的慘叫,無人出聲。
謝燕來闊步而去,身后無數視線凝聚,滿是震驚。
謝宅深深,謝宵的慘叫并沒有傳開,更何況謝宵叫了幾聲就暈過去了。
這邊的院落安靜如無人之境,廊下燈火搖曳,有人走來。
屋門被婢女輕輕打開,喚聲蔡伯。
“公子該醒了吧?”蔡伯輕聲問。
婢女點點頭:“剛醒。”
蔡伯忙走進去,室內只點著一盞燈,昏昏暗暗,簾帳透出躺著的人影。
“公子。”蔡伯說,“我看那小子是非要把謝家折騰散了。”
簾帳后傳來一聲輕笑。
“散了好啊。”他說,“我很期待他打造出一個新的謝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