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嚕……
季櫻聽到自己的心從水面冒出來,吐了個泡泡。
聽見季蘿說“你根本不是季櫻”的那刻,她是真以為自己被拿住了把柄,一顆心瞬間像被人狠狠砸進了冰水里,面上瞧著鎮定,實則渾身都給凍住了,仿佛動彈一下,骨頭都會喀啦啦地響。
幸虧,所謂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最虛無縹緲的東西。
而從季二姑娘的行事作風來看,這人今日之所以發難,更像是從前挨打挨習慣了,時至今日,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怕是還要耽擱一會兒。”
季櫻轉過身去看看阿妙,見她有點要皺眉頭的樣子,便笑著哄她:“別生氣呀,要不你先回去,替我吩咐廚房送晚飯來,順手再把藥煎上,等下我回來了豈不方便?”
接著又抬眸瞟一眼跟在季蘿身后的那個青衫丫頭:“二姐姐多半也沒吃晚飯吧,不若你也跟阿妙一塊兒回去先準備著,省得等下二姐姐回去了還要等上許久。”
那女孩兒猶豫了一下,抬頭去看季蘿。
季蘿心中自然是一萬個不情愿,可是今日是她主動找上來的,這會子認慫怎么行?
再說,從前的季櫻真兇悍起來,一個能打三個,就算她的丫鬟留下,左不過是一起挨打,但她,她怎么能在下人面前丟臉?
她四下里仔細觀察了一下。
季家的這片荷塘,就建在通往內宅各院的必經之路旁,白日里來來往往都是人,即便是在晚上,也時不時有人走動。
眼下還未到就寢的時間,仆從們往各個院子送茶送水送點心,正是忙碌的時候,方才還有兩三個從她們旁邊經過呢,當著這許多人,季櫻應是不敢把她怎樣……吧?
咬了咬牙,季二姑娘對她的丫鬟點點頭:“那你就先回去。”
青衫丫頭答應一聲,一步三回頭地同阿妙一塊兒走了。
“干嘛?”
待那二人走遠,季蘿便沖季櫻一瞪眼:“你若是還像從前那般一言不合便動手,我就去告訴祖母,管叫你往后再也不能回家!”
季櫻抿唇一笑,沒接她的話茬,回身瞧瞧那片荷塘,徑直走過去,撿了塊大石頭坐下了。
招招手:“二姐姐過來坐。”
季蘿警惕心還挺重,往后退了半步:“你……你該不會是要把我推水里吧?”這事兒她可不是沒干過!
“二姐姐要是怕,那就站著吧。”
季櫻滿面無所謂:“我身上有傷,方才又是跪過的,站久了膝蓋好酸。”
“我會怕你?!”
季蘿當即抬腳就過去了,氣哼哼往她身畔一坐,嘴上還叨咕:“反正這里人來人往的,我不信你真敢推我。今日我要是掉了一絲兒頭發,明天在祖母那兒,你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話里話外的,又把季老太太搬出來壯膽兒。
季櫻只當是沒聽見,稍側了側身與她相對:“二姐姐方才叫住我,說我不是季櫻?”
季蘿心內一突,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
她方才言之鑿鑿說季櫻是假冒的,的確因為眼前這人舉動與從前大相徑庭,可時隔兩年未見,大家都長大了,單憑這個如何做得準?
總不能說,你以前老是打人,現在不打了,所以你是假的吧?
季蘿好一會兒沒說話,所幸,季櫻也并未曾真等她回答,轉頭笑笑:“我給二姐姐講個故事吧。”
這夜月朗星稀,眼見得明日又是個晴好天氣。明皓月光落在她臉上,給她那原本就如凝脂的皮膚,又添了兩分冷白。
季蘿心里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誰想聽你說故事……你到底要說什么?”
季櫻微微前傾,離得她更近了些,直直望進她的眼睛里。
“有句話,二姐姐說對了,我確實不是季櫻,真正的季櫻已經死了。”
“啊!”
季蘿給唬得嗓子里憋出來一聲尖細的驚叫,身子不由自主朝后仰,險些仰進荷塘里,被季櫻一把拽住了身前的衣襟,又給扯了回來。
“你、你……”她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身子直抖。
竟是真的,竟是真的嗎?
“二姐姐可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季櫻扯著季蘿重新坐穩,甚至還幫忙撫了撫她那塊被攥得皺巴的衣裳,不緊不慢地說:“我同蔡家那個丫頭,前后腳地從密林子里的矮坡上滾了下去,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嗎?身體控制不住地翻滾——”
砰!
季櫻連說帶比劃,仿著翻滾的姿勢掄圓了胳臂,照著季蘿的后背就是一拳,然后……
“也不知道滾了多久,撞到了一棵樹——”
鐺!
又是一下狠狠捶在季蘿的肩膀上。
“就是這樣,右邊肩膀和整條手臂都痛得麻了,許久都緩不過勁兒來。”
說到這里,季櫻稍稍停了停,見面前的季蘿抖得好似篩糠卻還不敢叫疼,臉色愈發陰沉:“當時,我滿耳朵都嗡嗡的,除此之外再聽不到一點兒人聲,過了很久,我才看見離我幾步之外的地方,還躺了個人。我叫她,她不應,我渾身疼痛,幾乎動彈不得,只好一點點地爬過去,等爬到跟前我才發現……”
她緊盯著季蘿不放,眼睛灼灼閃著光,季蘿嚇得厲害,抬手就想捂耳朵,被季櫻一把攥住了雙手。
“啊啊啊!”
季蘿又是幾聲尖叫,掙脫了兩下,發現睜不開,一抬頭,目光冷不丁撞上季櫻那張雪白的臉。
她還在那里不疾不徐地說著:“這時我才發現,蔡家的那個丫頭,頭上被大石撞出了一個血窟窿,汩汩地直往外冒血,血腥氣四處彌漫,躲也躲不開。我再伸手去探她鼻息,人已經沒氣了。那塊石頭……”
她垂眼看看腳下,指著季蘿腳邊的一塊石:“約莫就這么大,上面還沾著她的血!如果當時,從她那個位置滾下的人是我,那死的就是我了——其實,我看著她躺在那兒,真的就覺得,自己也跟著她一起死了。”
“別講了別講了!”
季蘿連連擺手,見她仿佛是想把那塊兒大石搬起來的樣子,忙跳起身往旁邊躲。
“你不要嚇唬我了,你沒死,你就是季櫻!”
“二姐姐不是說,我不是么?”季櫻挑了挑眉。
“你是!我之前覺得你不是,現在我覺得你有點是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有點是”?
季櫻嘆了口氣,將放在大石上的手挪開:“不瞞二姐姐,其實我也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個兒不是從前的季櫻了。我僥幸撿了條命回來,往后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自己和那個蔡家丫頭而活的,她為人最是溫和善良,我若再似從前那般跋扈,怎么對得起她?”
季二姑娘眼淚都出來了,也來不及去抹一抹,身上被打得痛,又不敢去揉一揉,只好一個勁兒地點頭,甚而不敢抬眼去看季櫻。
“那晚上的情景,我從來沒和家里人說過,就連祖母面前都沒提。不為別的,只因每每想起便會做噩夢,我根本不敢想,不敢說。”
季櫻也站了起來,神色有些哀傷:“今晚跟二姐姐提了此事,怕是又無法安睡,明日,只得去問祖母討一個寧神的方子……”
“不……今天的事,你千萬別跟祖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