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夫人的神色飛快地一變,只一瞬的工夫便又恢復了正常,面上照舊是她那招牌一般的慈愛笑容。
然而季櫻卻瞧得很清楚,她那稍縱即逝的神情之中,既含了訝異,又帶著不耐,隱隱約約的,似乎還有一絲慌。
季櫻卻沒給她太多思索的機會,更進一步,湊上前去拉她的手臂,軟軟道:“雖說事情已過去了一段時日,可每每想起,我總會遍體生寒,心中雖有這個想法,卻膽怯得很……”
說著似是很緊張,咬了咬嘴唇,語氣更加小心翼翼:“我與哥哥自小就沒娘在身邊,祖母年歲大了,我又不愿她憂心,少不得厚著臉皮再求大伯娘一件事——到了那日,能不能請您陪我一同去?”
話音落下,便抱著季大夫人的胳膊晃了兩下,半是央求,半是撒嬌。
嘁,面子工夫罷了,誰又不會做?若覺著不夠,還有攬頸、滾臉、投懷送抱三件套現成預備在那兒呢,您若是真心疼愛,總不至于嫌棄吧?
“哎喲,你這個孩子……”
季大夫人被季櫻揉搓得身子也跟著搖擺,滿面無奈:“伯母可不是小姑娘啦,哪禁得起你這樣晃?你……”
話沒說完,正房院子里忽地又傳來一陣人聲,就見季三夫人領著季蘿從里頭出來了,瞥見樹下的二人,腳下不由得停了停。
“你在這兒做甚么?”
季蘿張口就問,看見季櫻挽著季大夫人的胳膊,嘴角就往下扁了扁。
季三夫人也朝兩人多瞅了兩眼,嗓音亮堂堂地問:“大嫂還沒回去?”
“頭先出來,正巧看見這丫頭,大晚上的,蚊蟲那樣多,也不知避著點,專揀那草深的地方去,我便叮囑她兩句。”
季大夫人笑盈盈的,一面說著話,一面不著痕跡地將胳膊從季櫻手里輕輕扯了出來,又問:“老太太歇下了?”
“唔。”
季三夫人原也不是真在意,隨口應了一聲,偏過頭去吩咐季蘿:“先前你爹從南方帶回來的那種能驅蚊的花露,咱們好像還余下兩瓶,回頭你打發人給你三妹妹送一瓶去,比家常用的薄荷油強些,味道也好聞。”
交代完畢,沖季大夫人一點頭,徑自走了。
季蘿跟著她娘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看季櫻,很不高興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在吃哪門子醋,卻到底是被她娘扯著,快步走遠了。
這廂季櫻便眼巴巴又去看季大夫人:“大伯娘,成嗎?”
“就急成這樣?”
季大夫人嗔她一眼,垂眸沉吟片刻:“這事不大,只是現在不合時。一則,因著你受傷的事,你祖母面上雖不顯,實際卻是動了真氣的,喏,你四叔打發人去咱家山上送消息那日,你祖母又驚又怒,連茶碗都給砸了呢!得虧你是個福大命大的孩子,倘若運道差那么一點兒……你說說,擱誰身上能不后怕?”
“嗯……”季櫻點頭乖乖地應。
“你祖母這人啊,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以她的脾氣,你這罰沒受完,她決計不會讓你踏踏實實在家呆著,可如今的情形你還瞧不明白么?她心中是真個驚懼,故而才一直拖著不提此事,倘若這會子我去找她提這個,豈不叫她避無可避?”
季大夫人拍拍季櫻的手,萬般語重心長:“你祖母,雖總不愛說,但卻是真心疼你呀。”
“這個櫻兒當然明白。”
季櫻低下頭去,看向她的手:“我又何嘗想回蔡家去?他們待我又不好……”
說到這兒驀地住了口。
“你別急呀,先聽大伯母說。”
季大夫人笑得溫柔:“方才說的只是其一,這二則,你心中或者牽掛心疼那個沒了命的姑娘,但這事兒在長輩們眼中,著實有些晦氣,就連我也未必能保證你祖母一定會答允。現下許家老太太正歡歡喜喜張羅壽宴,咱們闔家都要去飲壽酒,好歹等這事過了,咱們再慢慢跟你祖母提,你說呢?”
季櫻仍是一個勁兒點頭,瞧著特別懂事的樣子:“我都聽大伯母的。”
又仰起臉來一派天真:“那到時候,大伯母會陪我去嗎?”
“這個,咱們也到時候再商量,可好?”
季大夫人眉心動了動,含笑道:“我們櫻兒愿意同大伯母親近,大伯母心里高興得什么似的,你都求到我跟前來了,我總得盡力替你籌謀,對不對?”
又抬手在她背上輕推一下:“好了好了,小姑娘家,老是想那么多,睡不好覺,回頭可不漂亮了,快早些回去歇著,別再胡亂琢磨了,橫豎有大伯娘呢,啊?”
季櫻好聲好氣地答了聲“是”,沒忘了滿含敬意地請她也早些歇息,這才與她告別,回身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
繞過一叢灌木,忖度著季大夫人應當是瞧不見她了,她才回了一下頭。
借著路旁小燈的光,就見季大夫人仍站在那兒沒走,垂著眼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方才那堆了一臉的笑容,這會兒,卻是全不見了。
……
這一臺戲唱下來,雖然仍舊滿腦子漿糊,但至少有一件事,季櫻很清楚。
如果這季大夫人懷疑她的身份,想要拆穿她,那么絕對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若不出她所料,所謂的“去鄉下拜祭”一事,也十之八九會不了了之。
想明白了這一點,心中也就踏實了些。接下來,不論這季大夫人目的為何,又預備再做些什么,她應付起來就能自如許多,不至于瞻前顧后,束手束腳。
而她呢,也小小的賣了點破綻給季大夫人,至于那位有沒有察覺,又會不會因此而有所動作,這就不是她能猜度的了,左右等著就是了唄。
季櫻并不想花太多心思在季大夫人這里,想透徹了,便干脆丟到腦后去,不過多叮囑了阿妙兩句,讓她多注意自家院子來來往往的人,便自顧自過日子。
轉眼便是五日后,許家老太太的生辰,一大清早,季家上下有一位算一位,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然而直到馬車停下,季櫻才發現,他們的目的地并不是城中的許宅,而是他們家在城外不遠處的一處莊子。
許家世代從商,家中富得流油,卻到底只算是平民,城里的房子不可逾制,再大也是有限。
但這鄉下的莊子就不一樣了,地是盡可以買的。
許家的農莊,不僅田多地廣,還建了一座跑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