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子巷素來靜謐,巷子外的各色喧囂被圍墻和濃濃樹蔭阻隔,變得細弱沉悶。
馬車碾過石板路面的骨碌聲,行人與小販帶著笑討價還價的話音,冷不丁炸起的脆亮吆喝:“小金——魚兒咧——”
種種響動,只來得及撲到人耳邊,驀地就散了。
何氏被蔡廣全大力推搡著,胖壯身子朝旁邊歪了歪,方才同她男人一搭一唱時嘴皮子還挺利索,這會子大約是知道得獨自上陣了,不知為何便有些發憷。
送季櫻離開那晚的情形,她可還沒忘吶。一個在她家養了十來年的女孩子,突然中了邪似的性情大變,叫她怎么能不怕?
她回頭小心翼翼瞅蔡廣全一眼,見那男人眉頭狠狠皺了一下,心頭一個哆嗦,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訕訕對季櫻扯出個自以為和氣的笑容:“當真是的,我心中惦記得厲害啊!你獨個兒在這深宅大院兒里,不知每日里得多么小心謹慎,更不知你吃得好不好,睡、睡得香不香……這十來年,你一粥一飯都是我在照應,我這提心吊膽的……”
許是因為心虛,嗓門就格外大,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季櫻的胳膊:“快叫表嬸好生瞧瞧……”
卻不想,尚未碰到那艾綠色的袖子,便被季櫻退后一步,輕輕拂了開去。
“安靜點,是想吵嚷得街知巷聞嗎?”
季櫻定定望向他二人,忽地勾唇冷笑:“既這么舍不得我,不如我索性隨了你們回去?”
然后她就親眼見識到了,人的表情變化能有多么豐富。
驚訝、意外、害怕……感覺快超越人類極限了。
“嘿、嘿嘿嘿……”
蔡廣全硬是從嗓子眼里逼出幾聲強笑:“這孩子,說話沒著沒落的,和你表叔表嬸開起玩笑來啦?一來,你如今在季家已然安頓下,哪能輕易再回村子里?這二來嘛,我們雖沒什么見識,卻也清楚,季家的日子是我們那小破門戶比不得的,心里頭對你縱使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按捺住,我們不能拖你后腿不是?”
說著又拿眼睛去瞪何氏。
方才一把抓了個空,何氏心中的怯意更添了兩分,此刻就跟個青蛙似的,非得蔡廣全戳她一下,她才愿意動一下。
“是呢,丫頭哇,你跟表嬸說說,你在這季家的日子過得咋樣?有人為難你不?老太太待你好不?家里的兄弟姊妹,沒人欺負你吧?你……”
“說正事吧。”
季櫻不耐煩同他兩個在這兒假惺惺的寒暄,徑自截斷了何氏的話:“今日你們跑了來,是專程為了尋我,還是找這家的其他人?”
“嗐,我們找旁人做啥,那也不是我們夠得上的嚜!”
老婆不頂用,蔡廣全只得親自上陣,將何氏擠開,搓著手笑:“頭先兒不是說了?自打你來了季家,我們便半點音信都得不著,心里惦記得厲害,這才壯著膽兒跑了來,不看你一眼,我們不踏實呀!”
季櫻離開蔡家已是月余,打從走的那天起,這夫妻倆便再沒聽到一點風聲。他們卻也不傻,心里頭明白,沒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自家養的這個丫頭,想必在季家是穩住了。
想通了這個,他倆心思就有些活動。今日來多子巷,原只是為了碰碰運氣,想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一星半點兒消息,卻沒料到,前腳才剛進了巷子,后腳就等到了正主兒。
真個好運道哇!
“是嗎?”
季櫻面上笑容愈發大了些:“你們還真是為了我著想,為了我過得好,情愿抓心撓肝地牽掛,也不肯帶我回去。行吧,我也不勉強,橫豎這會子你們也瞧見我了,全須全尾的,該是能放下心了?”
說罷,轉身便要走。
蔡廣全怎能讓她就這么走?“哎”了一聲,一個沒留神,和他婆娘何氏一般,也想上手來拉季櫻。
下一刻,被季櫻眼梢只一睨,立馬燙著了似的,飛快地把手又縮了回去。
先前何氏三不五時總在他耳邊念叨,滿嘴稱這丫頭醒來之后“邪性”“如同換了一個人”,他聽是聽了,卻并未往心里去,只當是自己這婆娘又蠢又膽小,直到這時才發現,竟然是真的。
分明是同一個人,除了打扮得精致些,瞧著與從前并未有半分不同,可只是一個眼神,便叫他心里直突突。
那樣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也沒沖他們兇啊,甚至臉上還帶著笑,然她在那兒站著,卻叫人覺得心頭壓迫得厲害。
同從前真是兩樣了……
從前……從前的丫頭什么樣呢?
其實也不是那種很軟的性格,只是很不愛說話。平時讓干啥就干啥,做活兒從不躲懶,得了空便獨自坐著,長久地發呆,誰也弄不明白她在琢磨什么。
只不過跌了一跤,怎么全變了?
蔡廣全腦子里轉了無數念頭,把心一橫,干脆將他平日里用慣的無賴樣拿了出來。
“姑娘貴人事忙,我也就不羅唣了,直話直說吧。表叔表嬸好歹養了你十年,待你好不好,各人心中有本賬,用不著我在這兒翻嘴皮。眼下你是今非昔比了,可憐你表叔表嬸,還在那苦哈哈的日子里打滾兒,姑娘看在這十年的光景,多少也看顧我們一點兒。”
他瞇著眼,將季櫻上下一打量,咧嘴語氣輕浮:“姑娘如今可是通身氣派啊,你手指縫漏下來一點,只怕夠我和你表嬸嚼用一輩子了。這于你來說實在不值甚么,姑娘發個善心,就算給自己積德了。”
姓蔡的這兩口子,同季家沾了點相隔十八里遠的親。這些年,時不時地,季家人會打發他們做些事情,事后報酬委實豐厚。
前二年,季三小姐被送到了蔡家,姓季的嘴上對她不管不問,實則每個月打發人送來的生活費可當真不老少,除此之外,季淵也常送錢送東西來,日子可稱滋潤得流油。
可自打季櫻被接回了季家,這一應銀錢和吃的用的,自然而然地全斷了來源。這如何使得?少了這么大一筆收入,往后日子怎么過,難不成,守著那兩畝薄田過活?
“我也是同姑娘好聲好氣地商量。”
蔡廣全盯著季櫻的臉強裝鎮靜:“我和你表嬸這日子,實是過不下去了,姑娘若肯好心憐憫,我們滿心里感激,若是不肯,大不了,我去見見老太太,咱們誰也別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