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私塾實在生意清淡,偌大個地方,四五間課室,攏共便只有幾個學生。
空課室有的是,瞧著那小伙計一個人干活兒實在慢,季櫻索性將這鋪子上其他雜工一并叫了來,沒花多少時間,便將她吩咐的事兒做得周周全全。
也虧得那漆墻是個麻煩活兒,需匠人師傅們動,否則,只怕今兒這私塾就得當場改行。
臨近未時,季海和季擇之打外邊兒回來了,一腳踏進私塾,穿過走廊,正起了一陣穿堂風。
那懸在課室門上、顏色粉嫩的紗簾被風吹起,在二人跟前極其妖嬈地晃悠了兩下,飄飄然落了下去。
有那么一剎那,父子倆同時疑心,自個兒是走錯了地方。
這粉得扎眼的紗簾是怎么回事?紗簾上繡的碩大花朵又是什么鬼東西?
他們私塾一向布置得清雅,對此季海十分自得,怎會變成這樣俗不可耐的模樣?
季老大當下就有點抖,腳步也快了起來,一陣風似的旋進最近的一間課室。
原來不僅是門,連窗上的簾子也盡皆給換了去,還有……
案幾之上,那盆他花了老大工夫才淘回來的松盆景呢?怎地成了大紅大綠的一盆月季?老天爺,那松盆景,可是天然形成舍利干的名貴之物,如今市面上有錢都難買的,怎么、怎么……
他轉頭與季擇之對看一眼,兩人臉上都是震驚,好歹那季擇之還沉穩點,見他都哆嗦了,連忙扶他一把:“父親莫慌。”
然而四下里一打量,他那顆心也開始抖。
擱在窗下矮柜上的那盆湘妃竹呢?哪個殺千刀地給換成了海棠?
這真是……真是反了天了!
季擇之當即也繃不住了,揚起喉嚨便叫:“劉豐,劉豐!”
叫了好幾聲,走廊盡頭慢吞吞地閃出幾個人影來,卻并不過來,反而氣定神閑地站定,跟約好了一樣,歪歪頭,看向他父子二人。
“四叔?”
季擇之霍然睜大了眼,再看季淵身邊:“四弟,三妹妹?你們……”
這還有什么可說的?眼前這一番變化,不是他們搞的鬼還能是誰?
季海方才極端詫異之下,眼睛都有點花了,這會子好容易穩住自個兒,抬眼看清楚了站在對面的人,火氣就瞬間沖到了腦袋頂。
只他這人是文雅慣了的,即便是極惱怒,依舊不會口吐惡言,抬點點那幾個“罪魁禍首”,嗓子眼兒直發顫:“這都是你們弄的,你們是沒處玩了?沒輕沒重!”
他心里也不是一點兒數都沒有。
今日若是季淵單個兒來的,或許他還能認為,純粹是他這成天只曉得招貓逗狗的弟弟吃飽了撐的鬧幺蛾子。可上午他才去聽琴巷的鋪子做了一回主,下午季櫻便也來了,平白無故的,能巧成這樣?
“大哥這是怎么了?”
季淵搖著扇子一派閑適,慢慢悠悠地晃了過來,輕笑著在季海跟前站定:“為何臉色這般差?”
明知故問,便是故意氣人了?
“我倒要聽聽你的說法。”
季海不住地沖著那些叫人一言難盡的紗簾和瓶花指指點點,憋著氣:“好端端的課室,為何要弄成這樣?是你的主意?”
嘴上說著話,眼睛卻直往季櫻那邊打量。
“哦。”
季淵很是欠揍地恍然:“大哥說這個啊……今天忽地想起老太太說,已經是七月初了,上半年私塾的賬還沒拿回去給她過目,想必是大哥事太忙顧不上,橫豎我是個閑人,咱們親兄弟,這該幫的忙就得幫,我便過來走走,捎帶著,把賬簿拿回去給老太太瞧瞧。”
一句話說得季海面上一怔,他卻沒停口:“難得來一趟,自然要四處逛逛,我瞧著,大哥這私塾,與旁處的也太過相像了些,實在欠些特點,便做主,叫人給做了點子小改動。”
說著又順著他大哥的目光去看季櫻,滿面莫名:“看她作甚?她就是我帶出來玩的。”
三言兩語,將事兒全攬到了自己身上,把季櫻摘了個干干凈凈。
這叫做了點小改動?
季海簡直不認細看他這面目全非的私塾,單捂住眼。
或許這間私塾是不賺錢,卻真真兒是他的心血,他花盡心思在上頭的!現下成了這副光景,直叫他想嘔出一口老血來!
他給氣得一時作不得聲,一屁股坐進一張竹椅里直喘氣。
季擇之看他爹一眼,眉頭皺得死緊,上前一步。
“四叔。”
他冷靜下來之后倒是個講禮數的,對著季淵先施了一禮,這才朗聲道:“學堂是傳教授業之所,一應布置擺設,皆應以雅致簡潔為主。我父親對私塾很是看重,此處的一桌一凳一草一木,皆是他親自精心挑選的,裝潢之時更是不假他人,事事自個兒操持。現下成了這樣……實在、實在有些不合適。”
想了半天,還是用了稍微溫和一點的說法。
“咦?”
季淵掃他一眼,腔調怪里怪氣:“你這是在怪我咯?”
“不不,我知道四叔應是一番好意,只是……這紗簾、鮮花、當真不妥……”季擇之忙擺擺,“還請四叔體諒。”
“現下看著或許還有些扎眼,但等墻面的顏色換過之后,也就和諧了。”
季櫻在旁接了句嘴。
那季海的目光立刻刀子一樣扎了過來。
他就知道,果然是這丫頭攛掇著季淵來搗鬼!還想換墻面的顏色?你咋不上天!
“嘖。”
不等他開口質問,季淵已是回頭瞥了季櫻一眼:“有你什么事兒?怎么,讓你幫著挑了個顏色而已,真當自己能拿主意了?”
“我可沒那個意思。”
季櫻扁扁嘴:“不過是,三哥哥覺得這布置不好看,我心里不服氣罷了。”
季擇之不知前事,素日里也極少與季櫻來往,聽了這話嘴角直抽抽,卻又不得不耐住了性子,溫聲道:“三妹妹,你的審美很好,這一點我從未懷疑。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專長,咱們也都各自有負責的營生。你的女子澡堂我從不曾插,但這私塾,卻也……”
“哈。”
不等他把話說完,季櫻一下子笑了出來:“多謝三哥哥教誨,這個道理,我今日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