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這滿屋子里的人,沒一個出聲的。
季淵吃夠了瓜子,改低頭玩腰間的佩玉,拋起來又接住,如此幾番,一個失,那玉便磕在了羅漢榻上,發出喀啦一聲。
大房諸人比之先前可低調了許多,個個兒低眉順眼,季大夫人也不給季老太太捏肩了,擱在膝蓋上,眼睛望向房中一角,只不知在琢磨甚么。
季老太太一副如釋重負的情態,坐姿也放松了許多,只那眉頭仍糾結著散不開,等了半晌,見那舒雪樓說不出話來,一掌再次拍在那小幾之上。
“既給不出日子,那便是扯謊了?”
她冷聲斥:“兩年前放了條生路與你,你不知道悔改,反而又跑回榕州城污我孫女的清白,是誰給的你狗膽?究竟有何目的?”
舒雪樓被那一聲響驚得抖了兩抖,伏在地上腦袋往右側偏了偏,也說不清是在看誰。偏嘴還緊,一口咬定:“是我自個兒心中未曾放下前事,這才大著膽子跑了回來。與三小姐幾番相見,這是真真兒的,我……”
話沒說完,臉上狠狠挨了一下,“啪”一聲脆響。
他那細皮嫩肉的半張臉立時紅腫了起來,一把捂住了,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季櫻。
“我生平最恨有人冤枉我。”
季櫻收回,涼浸浸地道:“你們心中揣著什么骯臟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但你們也得清楚,我可不是兩年前那個孩子了。”
這話說得滿屋子震動,季老太太身子前傾:“櫻兒,你這話是何意?何為‘你們’?”
季櫻卻沒有在這話題上糾纏,站直了身子,對她行了個禮:“祖母,方才一試便知,這舒雪樓鬼話連篇,一個字也不能信。這些天,但凡出門,桑玉和阿妙總跟著我,您若覺得他們還算老實,不妨問問他們。對了……”
她譏誚笑著轉而去看季應之:“適才二哥哥不是還說,有許多人證?倒不如把他們也一并請了來,兼聽則明,說假話的人必有破綻。”
季應之臉一白,霍地站起身:“你這是什么意思?”
“都消停點!”
季老太太一聲斷喝,指指桑玉:“你,你來說。”
桑玉平日里少言寡語,這會子倒是很有決斷,并不拿眼睛來看季櫻,被季老太太點到,當即便走到屋子中間,一五一十地將這些天所見所聞一股兒腦地全說了出來。
因著全是真事兒,他說的時候神色一派坦然,連個磕巴都沒打,說完了便往邊上一站,再不言語。
季老太太越聽越生氣,指著地下的舒雪樓就罵:“你這是……你這是鐵了心思地要毀我們家櫻兒的名聲!好個臟心爛肺的狗東西!這二年我們櫻兒從不搭理你,我可不信你是自個兒一時興起跑了來的,究竟是誰指使你,你又得了甚么好處,給我老老實實地往外吐!”
她罵一句,舒雪樓便抖一下,卻仍是嘴硬得很:“真不是、真沒人指使,我就是因為心中惦念,這才……編謊只因生怕季三小姐撇了我,是我豬油蒙了心……”
嚯,就這還護著背后的人呢,看來得的好處著實不小。
季老太太是動了真怒了,見他不肯說實話,直著喉嚨就喚人:“把他給我帶下去好生招呼,不說實話,就不許放他走!”
“祖母……”
這當兒,那季擇之倒是開口了:“咱們家雖富貴,卻到底是平民,倘若私設刑堂,只怕……”
“咣當!”
季老太太不由分說,一個茶碗便砸了下去:“當年先皇御駕親征,凱旋經過榕州城,只因身上沾了臟污,在咱家的澡堂子洗了一回澡,感覺甚美,這才賜了御字招牌。這許多年,咱家生意皆是靠自個兒一一腳壯大的,從不曾借著那御字招牌招搖,但咱家,卻也不能任人在那御字招牌之下隨意誣賴陷害!我今日就是動用私刑又如何?給我帶下去!”
便立時有小廝進了屋,將那舒雪樓拖了下去。
到底歲數大了,說完這些話,季老太太便喘得厲害。金錠慌慌地奉茶來,她喝下兩口,緩了老半天,才算是平復了些,轉臉看向季櫻。
“你今日受了委屈,祖母心中已盡皆明白了。”
她軟聲道:“我知我們家櫻兒如今是個最懂事的孩子,為了那流光池的買賣,一日瘦過一日,又哪有心思折騰那等見不得人的腌臜事?你且回去歇著,讓你二姐姐陪你,余下的事,交給祖母就好。”
季櫻皺了一下眉頭,卻是沒分辯,乖乖地應了一聲,牽了季蘿退出正房。
姐妹倆領著自個兒的丫頭,沿著小徑往小院兒去,行至荷塘邊,季蘿猛地拽季櫻一下,停住了。
“不開心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知道這會子,你肯定特別不開心,若換了是我,被人這么冤枉,怕是要翻天。不過祖母已經說過要嚴查了,你也別一直往心里去呀。”
季櫻彎了一下嘴角,沒說話。
會嚴懲舒雪樓,這一點她從不懷疑,但將她打發了,不讓她參與后頭的事,便令她不由得猜測,季老太太或許并不太想知道真相。
況且,只審舒雪樓,本身就未必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今次的事,她幾乎篤定,必然是大房人在背后搗鬼,可他們即便要支使舒雪樓,也用不著自個兒親自出面不是?
誰曉得同舒雪樓聯系的那個人姓不姓季?
總得再加個砝碼才行。
“還有個事兒,我不明白。”
季蘿挽住她往前走,又道:“今日是趕巧,那姓舒的正好選了你有人證的那兩天來說事兒,直接打了自個兒的臉。可他如果選了別的日子呢?那些日子,你并無人可作證,那豈不是百口莫辯?”
說到這兒竟后怕起來:“若真是這樣,可怎么辦呀!”
“傻姐姐。”
季櫻回過神,轉臉對她柔柔一笑:“明知他是扯謊,何必在意那許多?他胡謅,我也胡謅就是了。他選的那天若我剛好在家,那是他自個兒倒霉,倘若我偏巧出了門,那也無妨,反正不管我去做什么,一概將陸公子拉出來替我作證就是了,有多難?”
“啊?這……也行?”
季蘿張大了嘴,朝她臉上瞅了瞅:“你便認定那陸公子定會幫你?”
季櫻笑了笑,沒再答話。兩人一路行至院子門前,她便抬摸了摸季蘿耳邊的軟發:“這些天二姐姐要好好兒照顧自己,今日你一直站在我這頭,只怕有些人,連帶著你也一并恨上了,沒事就呆在自己院子里,別到處亂走,聽見了嗎?”
“哦。”
季蘿乖乖點頭,忽地反應過來:“你這話什么意思啊?橫豎你也在家,咱倆湊在一處不就好了?”
季櫻面上笑容斂去:“我要回蔡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