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里,日頭落得一日比一日早,眼下這辰光,天色已是黑盡了。
腳邊的地燈只照著路,卻不曾照到人臉上來,陸星垂又背著光,實在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握著季櫻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卻委實不小,不至于疼,卻也很難掙脫。
季櫻素來不喜人對自個兒干預得太多,方才對著季蘿漾出的那一臉笑容頓時斂了個盡,垂眼看看自己被攥住的那只手,也沒同他客氣:“上回才同你說過的,你又來了。”
“我知你習慣了自己做主,但現下卻沒必要。”
陸星垂臉色未變,倒是將她的手松開了。
方才去拉她的時候,不經意間碰到了她腕上的鐲子,“叮咚”一聲脆響。
她自個兒家常只戴一只玉鐲,前兩日陸夫人又給了只金的,大抵是為了讓陸夫人瞧著高興,她便沒除下來,一直戴在手上。金玉相撞,動靜極好聽,無端便讓人想起一些與之相關的吉祥話來。
“那涼亭被松柏所包裹,里頭遮得嚴嚴實實,外邊兒卻是一片開闊,你瞧不見他們是何情形,他們卻輕易便能透過枝葉縫隙看見你。”
陸星垂的嗓音依舊很穩:“況且,季大哥與大夫人話不投機,聽這態勢,隨時都會拂袖而去,你若當真過去了,豈不叫人逮個正著?”
季櫻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他淡淡地打斷了:“我知你的意思,你不懼他們,但將自己藏得好些,對己更有利——這一點,戰場上屢次印證,你可需要我細細說給你聽?”
好吧,被他三言兩語就給說服了。
季櫻原也不是非要去聽不可,只不過,心里確實對某些事抱著好奇,這會子叫陸星垂給攔住,也沒什么心氣兒了,便無所謂地一點頭:“行,算你說得有理,我不去聽也就是了,只是你為何在這里?”
陸星垂便引著她,往遠處又走了兩步:“明日便要回城,我母親惦記著還未曾與你好好說說話。適才沒在前頭找到你,便打發我來找。我估摸你們姑娘家不是在水邊,就是往山里走,便尋了過來。”
“哦。”
這倒是真的,頭回見面那天,陸夫人便一個勁兒地囑咐她得空了來一塊兒說說話。只是彼時,因想著總要在山上待四五天,陸夫人便沒忙著找她,由著她去玩個夠本再說,卻不想,如今計劃有變了。
“好呀。”
季櫻想了想,便也點頭應了:“論起來,陸夫人遠道而來,又待我極好,的確該陪著說說話才是。只我方才原是要和二姐姐與琬琰姐姐去池子的,她們只怕還在那兒等著我……罷了,咱們先往前頭去,等下打發個丫頭來說一聲也就罷了。”
陸星垂點點頭,兩人回過頭,便要往山外頭走。
沒成想走了不上兩步,就聽得那涼亭里又傳來了話聲。
“哭哭哭,你除了哭還曉得甚么?自己的兒子不好好管教,這會子哭頂甚么用?真是……多瞧一眼也覺得鬧心!”
依舊是季海的聲音,下一刻,便見他氣呼呼地蹬蹬蹬從涼亭里出來了,大步往這邊來。
陸星垂忙把季櫻往旁邊一拉。
這入山的小道兩旁有不少碩大的山石,足有一人多高,原就是圖個天然去雕飾,修葺的時候特意留下來的。陸星垂拽著季櫻閃進山石后,兩個人被那石頭擋了個嚴嚴實實,且天色又黑,不仔細,壓根兒瞧不見石頭后有人。
唯一的缺點是,這大山石也是緊貼著山壁放置的,空間實在逼仄,兩個人鉆進去,不可避免地胳膊碰胳膊,頭碰頭,緊貼在一起。
雖說事出突然,也是沒法子,可到底是挨得太近了些。季櫻固然不至于覺得有損閨譽,卻也著實有些不慣,忙伸了一只手抵住陸星垂的胸膛,將兩人隔開了些。
可是這舉動成效實在有限,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熱力。
其實也不必她特意動手,陸星垂原也是個知分寸的人,努力往后又縮了縮身體,脊背貼在山壁上,實在再沒地方躲了,便低頭,無聲地道:“抱歉。”
前兩日將她從樹上抱下來,今日又貼得這樣近,她身上那股柚花香一陣陣往鼻子里鉆,簡直讓人疑心,這香味會飄到外頭去被季海嗅見。
幸虧,季海腳下并未有絲毫停留,徑直從大石前掠過,很快走了個沒影兒。
季櫻舒了口氣,立時就想出去,不料卻又被陸星垂給拽住了。
他沖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再等等。
不過少頃,季大夫人領著她那陪嫁的婆子也從涼亭里出來了。
隔得遠,瞧不清她是什么表情,只能隱約看到她仿佛是捏著帕子在拭淚,何等柔弱凄涼。
那婆子還勸呢:“您也不必這么傷心,這事兒,大爺原也不好出面……”
“哼!”
季大夫人面似寒霜,分明方才還哭哭啼啼,眼下那聲音聽起來卻是又冷又厲:“他不好出面?我壓根兒也沒指望他!我只是沒想到,他連裝都不肯裝一裝,兒子遭了罪,他倒好,不想著替兒子出這口氣,竟只顧自己,生怕惹禍上身!”
婆子不敢說話,只立在那兒垂著腦袋聽。
“去同孔方說,既然明日我們便回城,那他也別耽擱了,盡快按商量好的來吧。”
季大夫人冷笑一聲,走遠了。
這回,可是不會再有人來了吧?
季櫻趕忙從山石后跳了出來,回身跟陸星垂道謝,一抬頭,卻見他緊緊蹙著眉。
初時不解,然而細想一層,也就了然了。
季大夫人在人前的形象,與她方才的模樣極大反差,任是誰瞧見了能不詫異?
“總覺得,她好像要搞點什么大陣仗的樣子。”
季櫻卻還挺輕松,沖著陸星垂一笑:“陸夫人那里,我可否遲些再去?我得去找桑玉吩咐點事。”
桑玉等一眾馬車夫,是住在山莊外的,說來不遠,可這黑燈瞎火的,一個姑娘家過去,多少有些不合適。
何況,能不能出山莊門都是個問題。
“你要同他說什么,告訴我,我替你轉達,你只管去我娘那里。”
陸星垂略一思索道。
這倒的確是個更合理的法子,季櫻便也沒同他和氣,嘴上謝了一聲,便道:“你同他說,讓他今晚盯緊孔方的動向,若有馬車離開,不必來回我,自管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