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太太平日里愛熏香,猶愛綠油迦南香,平日里無論幾時來,這正房之中總燃著幾支,在屋里待得久一點,周身都被熏染上那股子溫潤的香氣。
今日想來是怕那香氣沖了藥味,香盤難得地是空的,只在桌上擺了一碟子黃澄澄的佛手。季老太太不久前剛剛吃了藥,房中還飄著清苦的藥味,悄悄混進去一絲微酸的佛手香,竟意外地好聞。
季櫻叫季老太太逮了個正著,自然不躲著了,含笑掀簾子進了屋。
其時季老太太正在榻上歪著,季老爺子坐在榻邊,季櫻見狀也沒行禮,幾步奔過去,腦袋往軟枕旁一湊,“嘿嘿”笑了兩聲。
然后肩膀上便狠狠挨了兩下。
“什么破孩子?”
季老太太半真半假地訓她,語氣聽上去挺兇,臉上卻帶著笑:“既來了,又貓在外頭作甚?莫不是還要我請你呀?”
“我看祖父在同祖母說話,這不是怕攪擾了您二位?”
季櫻一縮脖子,裝腔作勢垮下臉來:“祖母是真生病了?我看您這力氣、這精神頭,該不會是裝病吧?手勁兒也太大了,打得我好疼!”
“扯臊!”
季老太太又是一句笑罵,伸手擰她的腮:“你以為我跟你似的,成日沒個正經,就知道裝相!個沒良心的東西,昨兒晚上我病了,怎地不見你來瞧我?”
“哈?”
季櫻對著她睜大了眼:“人說老小孩老小孩,還真是沒說錯,哪有這么冤枉人的?分明祖母不叫人來瞧,怎地現下反倒賴我了?您是沒瞧見,我人杵在外頭那棵大榕樹下頭,都快站成‘望’……”
原想說“望奶石”來著,話都到了嘴邊兒了,怎么琢磨怎么不對頭,只好又吞回去,扭頭瞧瞧坐在一旁不言語的季老爺子,伸手就扯他的袖口:“祖父評評理,孫女冤不冤?”
季老爺子自打醉心于煉丹煉藥開始,便幾乎不與兒孫們往來,更別提如此刻這般被扯著袖子撒嬌,當即有些不自在,清清喉嚨,飛快地瞟季櫻一眼,將手邊的匣子遞過來,搭訕道:“……清心丹,吃不吃?”
季櫻:……
就沒人告訴她這位祖父,哄孩子得用糖,用藥不好使?
“我看你是失心瘋了!”
季老太太于是轉臉又去罵老爺子:“孩子好端端地坐在這兒,做什么又給她吃藥?那么大一丸,你想噎死她?”
便將季櫻的手一拉:“別搭理你祖父,除了丹藥、丹爐,他腦子里便再沒裝著旁的了!”
季老爺子嘀咕了一句甚么,不情不愿將匣子揣回懷里,卻也沒走,袖著手照舊坐那兒,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往這邊瞟。
鬧騰得季老太太起了興頭,季櫻也便沒再繼續渾扯,蹲在她手邊,朝她臉上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
“臉色可著實還不大好看呢,祖母這會子聲氣兒挺足,卻也別大意,郎中開的藥,該吃幾天就吃幾天,不許躲懶呀!”
“倒教訓上我了?”
季老太太斜眼睨她,臉上帶著笑模樣:“我理會得!人歲數大了,哪敢不服老?我還沒活夠呢!”
說著話,便將她的手拽了過來:“聽金錠說,昨兒是你的主意,預先將郎中請來家里的?打量著長輩們都不得空,還著手處理了不少雜事?”
“哈,獻丑了。”
季櫻點點頭,逗了句悶子,這才正了臉色:“我不是想著,有備無患嗎?祖母別怪我手伸得太長就好。昨日那情形,我心中實是有些擔憂,滿腦子都想著,可千萬別出什么岔子——實則后來才聽家里的老人兒們說,這提前請郎中,多少有些不吉利的……”
“嘖,你信那個?”
季老太太滿不在乎地翻翻眼皮:“這人吶,就是不能被那些個烏七八糟的說法給拘住,真要像他們所說,等到我厥過去了才著急忙慌地請郎中,且不說都那辰光還能不能請到人,即便是請來了,也耽誤工夫不是?保不齊我老太太人就沒啦!”
季櫻忙伸手捂她的嘴,虎著臉一本正經:“祖母快點啐了重說!”
“你瞧,剛跟你說了別信那個……”
季老太太笑了起來,倒也真個乖乖偏頭輕啐了一口:“總之啊,多虧你張羅得及時,我今兒才能精精神神地在這兒坐著,祖母若是不記得你的好,反而拿這事兒怪你,豈不老糊涂了?”
季櫻垂了頭沒作聲,只管用手去摳軟墊上的流蘇,生拽下來兩根,叫季老太太打了手,斥一句“怎么糟踐東西”,這才停下,輕輕嘆了口氣。
“祖母現下,心中可還好過?”
她終究還是將這句問了出來:“家里冷不丁鬧出這樣的事來,您……這會子瞧著沒事兒人似的,心里只怕難受吧?”
季老太太聞言,略微怔了一下,緊接著輕笑一聲。
“生氣難免,意外也有,更怪自個兒沒長眼,錯將那毒婦當成好人,險些真讓小孫女沒了命。”
她感嘆著道,將季櫻的手捏在掌心拍了拍:“可若真要說多難受,那也不至于。你祖母我呀,歲數大,見得多了,一樣米養百樣人,這世上,不正是什么貨色都有?就說以前我年輕,還在娘家的時候……”
說著驀地住了嘴,揮揮手:“罷了,你個小丫頭,我與你講這些做什么?昨日的事,只怕難免往外傳,世人瞧著咱家是丟了大丑,我卻說,這是好事一樁。偌大的家業,都好好兒在自家手里,沒叫那奸生子謀去一分一毫;你這小丫頭,雖經歷了些兇險,好在如今俏生生齊整整地在我身邊;那毒婦此番算是徹底失了勢,今兒便要給送回她娘家去,往后是死是活,與咱們全然無關……”
季老太太長舒一口氣:“這日子不是過給別人看的,那些個看客在外頭說得再起勁,咱們照舊富富貴貴的過日子,又不缺吃穿,一家人在一塊兒也高興,理他們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說到那個“吃”字上,她忽地省起一事來:“對了,昨兒小竹樓那桌酒菜,是陸家那孩子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