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應之和司洪昌被馮知縣的人帶走,余下眾人,說是可以先去簡單地處理一下儀容,有傷的也趕緊上藥,收拾齊整后需得去馮知縣處做個簡短的問話,無非表示重視,了解情況,順便口頭上親切友好地封個嘴,交代不得把今日之事泄露出去。
一身完好的人巴不得一聲兒地快速離開,受了傷的,也互相幫著從大門口退了出去,方才無比嘈嚷的周遭,陡然安靜了下來。
阿妙并未跟著季蘿去瓦房小院,木著一張臉,很是執拗地留了下來。大抵曉得季櫻這會子用不上她,便索性沒往跟前湊,從入口鉆進來就一直站在稍遠處,臉上沒表情,也瞧不出有什么情緒,唯獨那只垂在身側的右手,微微有些發抖。
怎么能不怕呢?今日的事,若有一個環節沒那么湊巧,或是她家姑娘警惕心稍微弱那么一點,結果,可就不好說了。那父子倆冒著再次被抓住的風險也要趁亂跑進這園子來,總不至于是為了給大伙兒表演個父子情深助助興吧?
那邊廂,季淵作為醉花間的東家,自是要配合著打點諸事。這會子把眾人好好兒地請出去,晃悠一圈又回來了,手里拎了一壇子酒,先往季櫻和陸星垂那邊掃了一眼,腳下頓了一頓,又瞟瞟呆呆杵在那兒的阿妙,慢吞吞踱過去,將手里的酒壇子遞了過去。
“擔心你姑娘就到跟前看去,呆在這兒做甚?正好,這壇酒你拿去給她,我看她素來也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混不講究的,哪里像個姑娘?胳膊上的傷不用酒沖沖,直接便把藥往那血糊糊的傷處抹,怎么著,拌漿糊呢?”
阿妙伸手,愣乎乎地將酒壇子抱進懷里,抬頭往他面上一張。
一向在季櫻跟前直腸直肚的小丫頭,興許是因為知道自家姑娘同季淵叔侄感情好,對著他,說話也就沒考慮太多:“您為何自己不給我們姑娘送過去?是怕她罵您嗎?”
季淵叫她問得一怔,狹長的眼睛從她面上掠過,伸出一根手指來朝她威脅地點了兩點,倒是沒生氣,轉頭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卻并未離開,只是抱了胳膊斜倚在入口處,安安靜靜,半點不著急的樣子。
阿妙抿了抿唇角,抱著酒壇子蹭到季櫻身邊。
此時,季櫻正對著陸星垂那一胳膊的傷束手無策。
也是細看之下才發現,傷口實在太多,他整條小臂,簡直沒一塊好肉似的。那兩條大而深的傷口里混雜著青磚的碎屑,若是不好生沖洗一下,便得熬鷹似的死死盯著往外挑,倘或留下一星半點,明日保不齊便破傷風。
她的確不是那起手腳特別輕巧的主兒,眼瞧著這密密麻麻的傷口,心下雖不怵,卻多少有點不敢輕易動手。偏偏對面那個人,仿佛卻絲毫覺不出疼似的,任由她抓著手腕細細打量,一臉坦然真誠。
身畔傳來熟悉的熏香味,季櫻回頭與阿妙打了個照面,瞥見她手里的酒壇子,稍一猶豫,慢吞吞接了過來。
“你怎地沒跟著二姑娘過去?”
她問了這么一句,卻也并不真等著阿妙回答,把酒壇子放到跟前,抬眼去看陸星垂。
“……你不怕痛的吧?”
這個年代的酒,大都度數低,也不見得有多好的消毒殺菌作用,卻到底聊勝于無,只是淋在傷口上,難免會有些刺痛。
就聽見對面那人低低笑了一聲,嗓音厚醇:“無妨。”
不單不怕痛,仿佛還有點好整以暇,像是準備看她這個笨手笨腳的人的笑話一般。
“別笑。”
季櫻皺著眉頭兇巴巴小聲斥道,瞧見他身后有塊大石,干脆就讓他坐下了,自個兒很不講究地在他跟前蹲了下來,將寬大的袖子拾掇利索,便去拉他的手,輕輕抬著,放在自己掌心之上。
陸星垂的呼吸微微快了一瞬。
可能是因為在鄉間住了十來年的緣故,小姑娘的手指并不像尋常富貴人家千金小姐那般柔弱無骨,反而頗有些力道,纖細柔長,靈活又輕巧。
與之不同的是,她那掌心卻是綿軟一片,一觸之下,仿佛碰到了某朵白軟的云。那云自個兒都輕飄飄的,偏執拗得很,非要托著他的手不肯松開,強硬地不讓他亂動,同時卻又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得他傷上加傷,每一下動作,都無比和柔。
“要是痛,你就……忍著。”
季櫻有點心虛地道,等著阿妙將酒壇子的泥頭敲開,便用另一只手托了起來,緊張兮兮地往陸星垂臉上一瞧,爾后,動作極慢地把酒往他胳膊上倒。
做這事的時候,她幾乎全身都繃緊,就等著他叫痛,哪怕倒抽一口涼氣,就立刻收手。
然而對面卻半點聲音都沒有,那人就像是沒受傷一樣,連動都沒動一下,甚至呼吸聲也很輕微,四下里好似只有酒灑到地上,滴滴答答的聲音。
季櫻就沒敢抬頭,一鼓作氣,用那酒仔仔細細將所有傷口淋了一遍,緊接著從藥箱子里取出傷藥,一點一點涂在傷處。
“這會子只是稍微處理一下,避免時間拖得太長感染,過會子離了這里,還是得去瞧瞧郎中。”
直到這時,她才分出神來說話,埋著頭嘀嘀咕咕:“不過我家這藥倒是挺好的,上回我受傷,也是用的這個,沒多久便結痂了,過會子你回去前,帶上兩瓶走,我覺得應是比外頭買的傷藥強些。”
“成。”
陸星垂簡短地答,垂下眼皮看她。
從他的角度,只能瞧見季櫻一頭赤金的釵環。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同季應之對峙的時候太過慌張,有一綹頭發沒那么服帖,被喜鵲金釵挑得翹了起來,理直氣壯地站著。
就跟她本人一樣。
想到這里他便忍不住又想笑,便聽得她又道:“你要是不嫌棄這傷口露在外面難看,我就不給你包扎了,這樣好得快些——說實話,就我那手藝,即使包扎了也不見得能好看道哪兒去,反而耽誤恢復。”
頭也不抬,小聲念叨,不像平日里那般理性,周身倒多了一絲暖烘烘的煙火氣。
“好了。”
小心翼翼地涂完最后一個傷口,季櫻長長舒了口氣,一邊預備站起身來,一邊放下他的手。
卻不料,那只方才還乖乖一動不動任她施為的大手,這會子像是活過來一樣,手指微微一收,便將她的手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