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櫻原正拿起桌上的陶土小花瓶來瞧,聽了這話,略微一怔,轉臉看向季溶。
其實真要說起來,叫聲“爹”也沒什么大不了,在榕州時“祖母”“大伯”“四叔”什么的,不也叫得痛痛快快?
她并非張不開嘴,但就是覺得,這會兒不把那個“爹”字嚷嚷出來,好像也沒什么錯兒。
所幸,季溶也不是真要跟她計較這個,見她只管瞧著自個兒不開腔,口里便“嘁”一聲,搖頭晃腦地走了,不過片刻,端了茶壺茶盞來,往季櫻跟前一喝。
“許久不見,也不知你是甚么口味,吃食你未必用得慣,但你老爹我這兒的茶,真真兒是不差的。”
他便就手斟了一盞推到季櫻跟前:“來來,親爹伺候你一回,可要我親手喂給你?”
也是個說話沒譜的……
季櫻便又是一笑,端起茶盞來抿了一口,贊一聲“果然好茶”,接著四下里打量:“我在榕州城,也開了一間澡堂子,還是女澡堂子呢。”
“你?”
這話倒令得季二爺有些稀奇了,登時在她對面坐定:“你懂個啥做買賣?你祖母也答應?你哪里來的錢?”
三個問題,砰砰砰砸將過來。
“我怎么不懂?”
季櫻抬一抬下巴,正色道:“祖母可心疼我呢,且她又不糊涂,我把思緒妥妥當當地理清楚,在她跟前細細這么一說,該如何定奪,她老人家心中自然有數。至于錢嘛……”
她噗嗤一笑:“還能打哪兒來,自然是從四叔那兒坑的!我回家這半年,從他那里騙的錢總有小一千兩了,他又不同我計較,回回出了什么事,為了安撫我,總拿錢哄我高興,那我不要白不要呀!對了,開鋪子的時候,祖母也給了我不少銀子,我半點虧都沒吃過的。”
“哈哈哈!”
季溶一拍膝蓋,大笑起來:“瞧瞧,還得是我姑娘,果然是個會斂財的!看來蔡廣全那貨,倒沒把姑娘給我養成個傻子嘛!”
這話怎么理解都行,可以認為他說的是那受罰的兩年,也可以認為是指那十年,這位也是個有心眼兒的。
不過,笑完之后,他眉心卻忽地一斂:“等會兒,什么叫‘回回出了什么事’?你回家不過半年,出了很多事嗎,有人欺負你?”
那可不?等過年的時候您回去瞧瞧去,您大哥的家都散啦!
季櫻可不是那起喜歡默默受委屈的性子,這些個事兒,她自然是要一樁一件全講給季溶聽的,只是現下初來乍到,正是高興的時候,無謂被那些糟心的玩意兒影響心情。因此她便也沒多說,笑了笑:“人活著哪有不經事兒的?等閑下來慢慢地再說吧。我開了間女澡堂子,您就真不想聽聽那里現如今被經營成什么樣?還有我哥,他如今也肯塌下心來張羅咱家自個兒的生意了呢。”
“聽,我閨女講啥我都聽!”
季溶并未追著那話不放,聞言便又樂呵起來:“來,跟你爹說說,你那買賣是個啥樣兒的?也好叫我聽聽,我閨女是不是跟我一樣,天生就是個做買賣的好苗子!至于你哥嘛,你捎帶捎帶講講也就是了,反正他是既沒大出息,也犯不了大錯兒的,是吧?”
這一眼看穿季克之一輩子的篤定是怎么回事?
可又不得不說,很大程度上,他的話還真有可能是對的……
季櫻憋了笑,點點頭:“既這樣,那我就先夸我自個兒,然后再夸我哥。我那間女澡堂子在聽琴巷,名喚作流光池,不僅掌柜是女的,伙計們也一概全是女子,哪怕鍋爐出了問題,需要使大力氣搬搬抬抬,也不在話下。賴著秋冬旺季,如今已是回本了……”
到底是年輕,連番路上奔波,也絲毫不覺勞累,季櫻這一開口,就再沒找到停下的機會。季二爺是做慣了買賣的,見解頗多,一面聽著,時不時地還會提出些建議來,父女倆一說就說到了臨近午時,小樓里廚房開始置辦伙計們的飯食,前來沐浴的客人也次第離開,人漸漸少了。
季溶獨個兒在京城,又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里沒事都在這三層小樓里泡著,既為了有事能及時解決,也多少因為自個兒一個人呆著沒趣兒。今日閨女來了,這地方便仿佛扎腳似的,一聞見廚房里飄出來的香味,他便立時跳起身來,敞開喉嚨就沖里頭嚷。
“別做我和我閨女的飯啊,我們可不在這兒吃!”
嚷完了,便將季櫻從椅子里拉了起來。
“一不留神都這個點兒了,你那些個生意經,咱們再慢慢聊不遲。我估摸著你也餓了吧?走走走,跟爹回家去,我讓廚子做兩道京城風味小菜給你嘗嘗,然后你再瞧瞧我給你收拾的屋子好不好,缺啥趕緊跟我說,收拾齊整了,你也好睡上一覺,這一路上,可折騰壞了吧?”
他絮絮叨叨的,也是直到這時候,才注意到站在門邊的阿妙和外頭馬車上的桑玉:“這倆是你的人?”
季櫻便把阿妙和桑玉介紹給他:“是,也都是四叔幫我操持的,兩個人都很能干,我同他們相處得特別好。”
“你滿意就成,我原還擔心你在家,老太太顧不過來,旁人又不上心,還想著過年回去再替你安排,這么看來,小四兒還的確挺花心思。”
季溶對于阿妙桑玉并不怎樣在意,帶上季櫻就往外走。
“咱家離這兒特別近。”
他便又念叨了起來,既帶了點京城口音,又還夾雜著榕州話,聽起來有點怪腔怪調:“壓根兒不用坐車,遛著彎兒就到了,攏共也就一盞茶的辰光,準到。那地方本是我賃的,圖的就是離總店近,住久了覺著實在方便,就干脆買了下來。此番因為你來,我專門讓人收拾出一間屋子,所有的東西都換了新的,你去瞧瞧,若不喜歡……”
季櫻被他念得耳朵生繭,輕嘆一聲,笑了起來:“您怎地這樣絮叨?”
“你說啥?”
季二爺就有點不樂意了,老實不客氣在她腦門上一鑿:“廢話,誰讓你娘走得早?我這又當爹又當媽的,能不嘮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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