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考慮到季櫻這幾日會常去新宅,身邊又帶著個陸夫人,隔日季溶便讓老岳他們又跑了一趟,帶了些家伙事兒過去,將前院一間預先已打掃干凈的屋子拾掇了出來,擺了桌椅等物,又點了火盆。
因這宅子保養得挺好,雖還未經修繕,保暖性卻也不差,且是特地選了間小一點的屋子,被那火盆烘著,乍一進門,迎面就是一股熱乎氣。
陸夫人一踏進屋子,叫那暖意扎扎實實地包裹住,頓時就不肯再往外走了。
“好了,我今兒就在這呆著了,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換。櫻兒若有事自管去忙你的,不必惦記著我。”
她舒舒坦坦地往椅子里一靠,就手接過侍女遞來的茶盞,大有就要在這屋子里消磨整日的意思。
季櫻被她那孩子氣的模樣逗得發笑,讓人送熱茶和點心來,又叮囑那侍女好生伺候著,自個兒開門走了出去。
甫一站進那涼風地里,撲面而來的除了一股子寒氣,還有兩撥人。
一撥是阿偃帶來的匠人師傅們,大冷的天兒,一個個精神抖擻的打外邊兒進來;另一撥卻只得范文啟一個,手里頭捏著一卷紙,大老遠地就沖季櫻點頭微笑。
兩撥人湊在了一處,行至她跟前。
那阿偃手里還提溜著不少食材,也是一大早季櫻讓他去置辦的,笑不嗤嗤往季櫻跟前一遞:“您瞧怎么樣?等會兒那廚房可歸我啊,誰都不許跟我搶!”
自打跟了季櫻,除開那晚在客棧做的幾碗面之外,他還沒撈著機會展示自己的廚藝。昨晚季櫻同他交待過今日要在這邊下廚,他便早早地在腦中擬定了菜單。
“不跟你搶。”
那邊廂,岳嫂子背著個竹簍子過來了:“我原就是來布置屋子的,這會子收拾停當便要回去了。有你在也好,也免得我兩邊張羅,有些手忙腳亂了。”
又跟季櫻說了兩句,笑嘻嘻地離了新宅。
季櫻便去看范文啟。
這人一雙眼睛通紅,里頭布著幾根血絲,下眼皮也一片青黑,一望而知,昨晚熬了夜。
再瞧瞧他手里那卷圖紙,季櫻心里就有點不落忍:“范大人辛苦,這么一大早來,不會耽誤您在京兆府的公事吧?”
“不妨事。”
范文啟笑得居然還有點憨:“昨兒便和同僚換了,今日我休沐。也稱不上辛苦,不過是我久未畫圖,手生,這才耽擱得久了點。”
他說著便往那些個工匠的方向看了一眼:“看模樣,倒的確是些經驗老到的好匠人,可先請他們將這院子里無用的架子等物拆除。這圖紙,我得細跟您講講,若您沒意見了,再讓他們照著施工。”
既是有話要探問,自然得兩個人湊在一處,季櫻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自然不會有異議,當下便點點頭,讓阿偃先領著工匠們拆除院子里的舊物,自個兒跟著范文啟先去了前廳。
有一句說一句,這范文啟,當真是對這宅子的裝潢花了心思的,圖紙畫得極細,標注得也醒目,莫說是那些個工匠們,就連季櫻這樣的門外漢,只要稍作講解,也能輕易看懂。
外頭這一進院落的改動主要在兩側廂房,變動并不算大,范文啟很快說了個明白,兩人便穿過垂花門,去了第二進院落。
前頭院子里說話聲、吵嚷聲、敲打聲不絕于耳,入了這一進,只不過一爿院墻阻擋而已,四下里卻霎時間靜了下來。
大冬天,枯草叢中連蟲鳴都不聞,偶有落葉從樹上飄下,刮到地面,發出沙地一聲響,除此之外,只余腳步聲。
范文啟幾次同季櫻相見,皆有旁人在場,就連那次在賣羊肉爐的酒肆,也有阿妙
桑玉和店家夫婦倆在側。這還是頭一回,獨個兒與季櫻兩個所處同一環境。外頭是喧囂話聲,僅一墻之隔,里頭卻是一片靜謐,這情境,多少令他有些不自在,抬手掩飾地捋了捋長須,對著季櫻一笑:“昨兒季三小姐說,家中常住人口少,但保不齊可能會有親戚來訪,我便打算在前后兩院的廂房做改動。但這后院,卻又有所不同。”
他攤開圖紙來,指著給季櫻細瞧:“雖然季三小姐說并不會在京城常住,但我從旁觀之,季二爺直到您來了京城,才動了買宅子的念頭,可見還是有心讓您在此處多住些時日的,因此,您的房間還是得妥當留出來才是,您看這里……”
說到自個兒拿手的事,先前那一點不自在也忘了,掰開了揉碎了,仔仔細細地說了一回。
季櫻認真聽他講完,連連點頭:“如此改動,果然比原先要更適合闔家居住,且我那屋子,明明只挪動了些許,瞧著卻大大不同。更難得的是,這樣改動之后,可容全家居住,看起來卻半邊不覺得擁擠,依舊敞敞亮亮的,范大人當真此種翹楚。”
一邊說,一邊還一臉誠懇地對范文啟豎了個大拇指。
“哎呀,當不得當不得。”
范文啟忙擺了擺手,臉上露出個赧笑:“我也不過是,會些皮毛……”
“不知范大人是如何學成這一手絕技?”
不等他說完,季櫻便又緊接著問。
這范文啟,瞧著很明顯,并非京中那些個簪纓世家出身,能踏入官場,十有八九是寒窗苦讀考出來的。可既將心思花在了讀書上,又哪里有工夫來學這些個跟建筑有關的知識?
在這個年代,建筑這行當,統稱為“匠”,講究的是師傅徒弟口口相傳,學堂里可不教啊。
她那口吻實在是太像閑聊,隨口一句,混沒在意似的,說完了便低頭去看圖紙,有意無意的,就讓范文啟放下了幾分警惕。
“出身寒門,哪里有得挑?”
范文啟撫髯苦笑著搖搖頭:“不瞞季三小姐說,我家世代在京城,過的都是貧寒日子,到了我父親那一代,更是將本就不多的老本吃了個干凈。打小我便立志要讀書進學,然而家中條件實在清苦,哪有閑錢給我讀書?不單沒閑錢,更容不下閑人,十二歲上,我便被送去了做裝潢行當師傅家當學徒,足足學了兩年……”
他說到這里又摸了摸胡子,搖搖頭:“若非之后另有際遇,我現如今,只怕同外面那些個匠人師傅也是一樣,靠著手藝吃飯哩!”
季櫻一臉好奇地抬頭:“際遇,什么際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