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這個禮拜琴課還課拿了A,您說過我可以喝飲料的,那我喝了啊——”
他的聲音拖得很長,像是在撒嬌,可情緒卻并不那么確然純粹,里面還摻雜著畏懼、討好、夸耀以及……一點點的怨恨。
下一秒,他的表情忽然變得驚恐,“砰”地一聲關上冰箱門,兩手抱著腦袋往后退,口中發出陣陣嗚咽:
“我去練琴了……我練琴了……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聽話了!我聽話了!”
他慘叫了起來,像是正在經受令人痛苦的責打,抱著頭一直跑到鋼琴邊,身體重重地撞在了琴凳上。
“我練琴!我練琴!”他轉身掀開琴蓋,動作慌亂地朝琴凳上坐下,手指已經先一步按下了琴鍵,哆嗦的嘴唇里吐出小聲的求饒:
“我不出去玩了,媽……我會有出息的……我會讓爸爸后悔離開我們的……我聽話了!我真的聽話了!”
琴聲隨著他的動作響起,他壓著背、聳著肩,頭勾在翻開的樂譜跟前,兩個眼睛死死盯著樂譜。
樂譜的紙張邊緣已然泛黃,五線譜也淡得幾乎看不清,但還能勉強看出最上方的標題。
《鱒魚》。
一首著名的練習曲。
因為被列入鋼琴考級的曲目,于是時常出現在小區的背景噪音中。
宋俊杰用力地按著琴鍵。
許久不曾調過音的鋼琴,每一個音節都像摻了沙子的彈簧,彈出來的聲音古怪走調,原本明快的樂曲也變得錯亂而又詭異。
壁燈下,他影子在琴聲中一點點地拉長、變大,如同清水中不斷渲染開來的濃墨,飛快地向著四周蔓延。
琴聲變得越來越古怪刺耳,黑色的陰云也隨著琴聲而迅速擴大,每當宋俊杰的手指按下一個音節,房間里便會陡然多出一團陰影,那陰影帶著夜的濃稠與血的腥紅,擠進他身后的黑影中,加速著陰影的擴大。
漸漸地,兩居室已然容不下這龐然大物,它開始長出濃黑與腥紅的枝丫,蛇一般蠕動著爬上天花板、攀住窗戶、滲出門縫。
“轟!”
巨大的黑影撞破門框,漆黑腥紅的潮水瞬間淹過潮濕泥濘的墻壁與樓梯、沒過枯萎的綠地和林蔭道,撲向小區大門。
大片紅霧在陰影的上方蒸騰著,整個小區在幾息之間便被拉入其中,直到路燈下微亮的小街也被染得漆黑,這片有若實質的陰影與紅霧的旋渦,才停止了擴張,開始有規律地一漲、一縮。
“吾主——”
帶著嘶鳴與雜音的低語,響起在旋渦的中心,詭異混亂的鋼琴聲,亦在這一刻停了下來。
宋俊杰像是累了,半個身子趴在闔起的琴蓋上,手指在那幾個金屬英文字母上機械地摩挲著。
好一會兒后,他才直起身,腦袋微微上揚,像在看著對面的什么人,鏡片上蒼白的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只能看見他僵硬的下頜。
“阿姨,我爸讓我過來拿……拿下個學期的學雜費。”
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手背上現出青筋,囁嚅的聲音卻壓得極低,不再有少年人變聲期的那種尖利,好像長大了一點的樣子。
然后,他緩緩地低下了頭,說話的聲音比剛才更低微:“阿姨,您上次打到我卡上的錢我確實收到了,但那只夠交一半的學費,我爸說……”
他忽然停了下來,像是被人切斷了話頭,手背上的青筋跳動著,仿佛下一刻就要揮拳打過去。
可最終,他到底不曾揮出那只拳頭,只是將腦袋深深地向下埋著,埋到了最卑微的那個位置:
“好……好的,阿姨,那等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是……是的,我知道小弟的學習班很貴,幼兒園也要花很多錢。我……我能考上重點高中都是因為阿姨……阿姨勸了我爸,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謝謝……謝謝阿姨。”
他像是從齒縫里擠出這些話,拳頭握得越來越緊,慘白的骨節“格格”作響,尖利的指甲刺進掌心,黑紅的血液一滴滴落在琴蓋上。
“爸。”他叫了一聲。
對著老舊的沾染著血色的鋼琴。他的聲音沉得像從地獄里發出來的:
“明天是媽的祭日,我要去看她,就不過來吃飯了,當然,也不會順便給小弟補課了。”
他緩緩抬起頭,嘴角向兩邊拉開,笑得就和全家福里那些開心的人一樣:
“爸,您一直都不知道吧,阿姨的生日和媽的祭日其實是同一天。過去這十年來,每到這個該哭的日子,我都必須得笑,笑給那個老小三看、笑給那個小癟三看、笑給您看。您不覺得這很特么B的操蛋么?”
他推了推眼鏡,說話的聲音很溫和,帶著親切和溫度:“爸,有件事我得告訴您。小癟三已經進過好幾次局子了,他偷東西。每次都是我去接他回來的。這就當是我免費給老小三做了十年家教、被小癟三欺負了十年的工資好了,不用謝我,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靦腆地低下了頭,笑容文雅而又禮貌:“另外,我不想再在你們面前笑了。所以,就讓我在這里為你們送上永遠的祝福吧,祝您和您甜蜜的家在死亡中獲得幸福、在灰飛煙滅中迎來快樂、在地獄的火焰里永享安康。”
他的嘴角越扯越大,五官扭曲變形,捶著琴蓋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他的喉嚨里響起的,卻是細細的嗚咽。
他一點一點地松開緊握的拳頭,垂眸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漸漸地,鏡片上蒙了一層淡白的霧氣。
“媽……我練琴了……我聽您的話……我現在……聽話了……”
他喃喃地說著,兩只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很快地,這顫抖便蔓及到了全身,而他面上的神情亦在回憶、痛恨、渴盼與追悔中來回變幻著,變幻得頻率越來越快,到最后快得幾乎有如頻閃,整張臉亦在這變化中抖動不息。
驀地,頻閃停了下來,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從他的臉上長了出來。
那張臉蒙了一層半透明的、腥紅的筋膜,說話時,眼睛與嘴唇的部分便在肉膜下蠕動著,仿佛那下面還藏著第三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