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事體大,蘇音第一時間便喚出了木琴本體。
隨著琴身漸漸完整,琴尾處忽有星霧如聚,一頭白虎陡然自霧中躍出,長嘯聲中,虎身拉長,漸而凝作一線流光,筆直拋向天與海的盡頭。
蘇音立時便知曉,這一線流光,便是連接著寶龍山靈泉的那根箏線,它將會指引著她,去往幾百公里之外的寶龍山。
幾乎是憑借著一種本能,蘇音凝起了一絲神識,小心地操控著它,輕輕將之附著在了那根靈覺之上。
她意識體的視角,立時進入到了一個奇異的世界,無數光團、線條、色塊在她的眼前重疊閃爍,混亂而又模糊,就如同手機開啟攝影功能自由落體從高空墜落拍下的畫面。
然而,這混雜在數秒之后便即淡去,再一恍神間,色塊與線條便化作了山水草木、夜雨燈火,斑點和光團則變成了具體的、一個個的大活人。
蘇音一眼便看見了金易得。
他仰首立于一排像是辦公室的房屋前,身上散發出純凈的金白交織的輝光,然而,他的面色卻很不好看,額頭見汗、雙目微赤,身后的金尾虛影若隱若現,好似在與某種無形的力量撕扯。
黑紅血腥的霧氣,正自天際漫涌而來。
它就要來了。
蘇音莫名生出這樣的念頭,靈覺中的視線滑向一旁。
一名中年女子正與金易得并立于門前,她有著肖似鐘離艷的外貌,此時亦舉目看向天空,掌中橫握著一個短尺般的東西,幾絲淡青色的光芒自短尺中飛向半空,看上去很是細弱。
她的身上有風的氣息。
那氣息若曠野中吹響的風笛,只是,笛聲已然漸弱,風的氣息亦將消散,那女子的面色比金易得更難看,唇角已然迸出了鮮血。
其他人呢?他們又在何處?
蘇音滿心焦灼,救人的本能似是鐫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靈覺亦察知了這一點,于是,視角再轉,靈泉已在眼前。
鐘離艷和一大群人正圍在泉邊,俱皆呈盤坐之姿,各自捏著不同的法訣,面色無不慘白,有幾個人已然陷入了昏厥,他們的伙伴正在施救,但顯然并無收效。
蘇音驚奇地發現,靈覺視角中的她,不僅能看清每個人的眉眼神情,亦可看見他們身上散發出的五顏六色的光芒、以及空氣中無數的透明線條,而那眼靈泉,則是其中最燦爛的一片,它就像一個彌漫著星光的護罩,將所有修士攏在其中。
這星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
每當它被削弱一分,濃霧便會黏稠一分,而坐在靈泉邊的修真者,身上的光團亦會黯淡一分。
蘇音聽見了幻象中咀嚼的聲音。
她抬高視線,寶龍山的山峰已被濃霧掩去,濃霧中似有一層透明薄膜般的物質,包裹著一團扭曲到無法形容的身影,它是如此地邪惡、混亂,頭頂那根畸形的尖角,正散逸出一團團的黑霧,飛快腐蝕著那層薄膜。
蘇音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那心跳聲正被一個更大、也更詭異的聲音覆蓋,她隱隱知曉,一旦心跳與它同步,死亡便會來臨。
那個叫宗政東的警察呢?
心中雖無比焦灼,可蘇音并不曾忘記幻像中的畫面,視角飛快移動,尋找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而后,她便看見了一條小街。
倒掛著的小街,如同游戲中的浮空城,懸吊在靈泉的上方。
蘇音依稀瞧見,那條小街旁有好幾幢破敗的樓宇,路燈在霧中已不可見,大雨如注的街面上,三名警察倒地不起,那個叫宗政東的警察亦在其中。他面色慘白、口吐鮮血,手邊是一臺摔壞了的手機,屏保時鐘的秒針,正一格一格滑向二十一點整。
來不及了。
強烈而執著的意念,似一記驚雷劈在蘇音心頭,激得她神思微恍。
再凝神時,眼前是天海蒼茫,透明的木琴高懸海面,琴生雙弦、星霧如雪。
蘇音咬了咬牙,聚集全部神念、調動起所有的天元真靈,直掃向那一尾靈覺牽系之處。
此時此刻,能做到斃敵于一役的,只有TA。
“錚——琮——”
雙弦乍響,清亮高亢的宏音如離弦之箭,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勢,奔涌而去。
一剎時,天地為之震動,雷電亦與和鳴,那兩記弦音似叩開了一扇大門。
“吱——啞——”,艱澀的門戶開啟之聲,仿佛來自于亙古深處。
“吾在。”
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語聲,攜著歲月流轉的風煙,如此遙遠,遠到連意識亦無法觸及。
蘇音的心與神同時劇震,而那個如山岳般高大的男子虛影,已然浮現于半空。
披發跣足、布袍荊冠,背后的五弦琴靈光飛舞,在那張星霧繚繞的臉上,并看不清五官與神情,唯能覺出TA似乎很……好奇?!
半蹲下高大的身軀,TA將一顆巨大的腦袋杵進洗手間天花板的下方,打量著那一溜排的鏡子與洗手臺,對猶在
滴水的鍍鉻水龍頭好像格外關注,透明的大腦袋幾乎貼在了上面。
而與此同時,他的手卻反向于背,自那背負著的五弦琴上,輕輕一抽。
“鏘——”,
金戈斷響,奔涌的天元靈氣瞬間被抽取一空,一指青光沖破琴身,那瞬間耀目的明亮,刺得蘇音瞇起了眼,
定睛再看時,便見某位長發高達君的手上,多出了一柄長劍。
或者不如說是一根……細金屬棍兒?
極細的劍身,握在TA的大掌中如拈青絲,肉眼幾乎難以分辯,然而,這青絲的韌度卻又極強,絲首蕩碎空氣,清細的嗡鳴有若撥弦。
蘇音從那鳴聲里聽出了渴望、狂熱,聽出了極欲以一指青光、痛飲敵血的豪情。
漸漸地,嗡鳴聲由弱而強、由強而烈,由烈而至極,直至貫響天地、震動十方。
“琮——”
這一刻,寶龍山下的所有人,都聽見了一聲清越的劍鳴。
一道平平無奇的劍光,筆直穿過大雨和雷鳴,穿過血藤與濃霧,穿過那即層將蝕化的透明薄膜,最后,穿過了那只扭曲而模糊的陰影。
一劍破,天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