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手握怪石,一臉懵圈兒。
不是,你咋這時候有動靜了?前面那么多天,你怎么就跟死了一樣沒點兒反應呢?
怪石不會說話。
它只是安靜地、一閃一閃地,散發出純凈柔和的灰色光芒,仿佛一個啟示,又如同一個嘲諷。
自從入手了這塊石頭,蘇音可沒少往這死家伙身上使勁兒。
除了到處找朱朱的鎖魂陣外,她便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喚醒這塊石頭,為此,她不知捧著怪石說了多少的話,就跟無塵子對石訴衷情一樣,她也在怪石面前幾乎把自個兒的老底全都給掀了。
在她看來,這塊石頭的開啟方式,應該便類似于“誠實就會贏”,當你對它剖明心跡、坦陳心聲時,它便會因你的美好品質而給出一個正向的回饋,比如,吐出一把金斧頭啥的。
然而,事實卻證明,蘇音太天真了。
無論她對這塊兒石頭說什么、怎么說、用什么表情動作來說,灰色怪石始終毫無動靜,搞得蘇音一度以為是不是錯拿了贗品,還是朱朱很肯定地告訴她,“就是這塊怪石頭噠,味道有點點香香的呢”,蘇音這才確定自己沒弄錯。
既然沒拿錯,這石頭它為什么就不動呢?
明明妖道無塵子那么壞,卻是一說就靈,而她蘇娘娘那么大個好人,卻是百試百爽,這讓蘇音感到非常地挫敗。
此次將怪石帶在身邊,亦是蘇音想著,這一趟出來只怕也要個好幾天,她可不能浪費時間,還是要想法子激活這死硬死硬的東西才好。
可她再沒想到,這塊石頭早不動、晚不動,偏偏就在這緊要關頭,它老人家竟是動了。
“嗡——嗡——”
石塊之上的濛濛灰光,發出了極輕的振顫聲,聽來有點像是科幻片里機器啟動時的聲音。
這聲音常人并無法察覺,宋小妹仍舊將腦袋埋在胸前,一臉懼怕外加失神地坐在厚氈上。
不過,比較詭異的是,她那張半透明的臉,現在也在發光。
“嗡——嗡——”
仿佛受到了灰石的引誘,宋寶兒的臉亦散發出同樣顏色、同等亮度的光茫,其閃動與振幅頻率,亦與怪石完全一致。
這又是啥情況?
蘇音的眉頭擰得死緊,好一會兒后,方才試探地將拿著石頭的手,往宋小妹的臉旁湊了湊。
結果,居然這倆真有反應!
兩光相遇,竟是一時各自大亮,而兩者的光芒亦由皆灰色轉作熾白,就如兩個微型白熾燈泡湊在了一處。在這強光的照耀下,蘇音亦終是徹底地、全方位無死角地,看清了宋小妹的臉。
那張在暮色中顯得半透明的臉,原來并不是真的“透明”,而是有一層半透明的、如同毛玻璃臉罩一般的物質,蒙在了宋小妹的臉上。
這也是何以方才蘇音總覺得“半透明”這個描述只是接近目中所見,卻并不準確的原因。
細細地感知了那透明的物質數息,蘇音面上便現出了茫然的神情。
這物質給她的感覺很奇怪,它不像諸如靈力、陰氣這種讓她能從概念角度加以區分的東西,而更像是……一團混沌。
除了混沌本身,再無其他。
可混沌又是個什么鬼?
隨著蘇音的手離著宋寶兒的臉越來越近,那層半透明的物質在她眼中也越發地清晰。
朦朧、模糊而又貼合,將宋寶兒真正的臉完全覆住,蘇音的神識與天元真靈皆不能撬動其分毫,就像它在宋寶兒的臉上生了根。
冒著宋家嬌女忍無可忍發作的危險,蘇音盡可能近地在將怪石擱對方的臉旁邊兒,讓它倆繼續發生反應。
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
就在蘇音以為這倆除了發光再無其他變化之時,石頭與透明物質的閃爍頻率,一下子變得緩慢了起來。
漸漸地,那層透明的不可描述之物,同水波一般地開始流動,一些粉塵似的光點,從那流動的水波間飄浮、上升,這些光點進而又帶動著那一整層的不可名狀物,完整而又緩慢地,從宋小妹的臉上脫離了開來。
這個過程持續了約有三分鐘,在這三分鐘里,宋小妹的臉呈現出一詭異的、兩重臉的狀態。
上面一層的透明物還保留著她臉部的五官輪廓,就如同從她臉上完整揭下了一層臉模、抑或是她的臉正經歷著整體褪皮,而處于下方的那一層,則是宋小妹真正的臉,象牙白的膚色、雙頰薄紅,眉眼秀氣。
而后,那臉膜上的晶瑩粉塵便好似無法抗拒地心引力的流星一般,倏地一下,投進了灰色怪石之中。
這話說來很慢,實際上速度卻極快,不過一個呼吸之間,那晶亮細碎的粉塵便盡數沒入灰石,而宋寶兒的二重臉狀態,亦就此解除。
現在的宋家珍珍小姑娘,從頭到腳,再無異樣。
與此同時,蘇音手中的石頭也越發地明亮,亮到了靈視狀態下的她亦不敢逼視的程度,正當蘇音想著要不要再搞點真靈加強一下兩眼
的耐受度之時,灰石忽地光芒大漲,熾亮的輝光耀眼如盛夏驕陽,刺得蘇音不禁閉了閉眼。
再度張開眼眸,蘇音便看見,一道幾近透明的男子身影,浮現在了灰石的上方。
長衫落拓、發挽高髻,修長的身形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鬼?魂體?幽靈?
蘇音目注著那道虛影,神色冷凝,抱琴的左掌早已聚起了一團真靈,卻是隱而不發。
在這道虛影的身上,她沒有感受到任何一絲的惡意,唯清幽寂滅,莫名讓她想起了那些山中隱世的高人。
一息之后,宋小妹終是覺出了異樣。
眼尾余光多出來的那一道影子,讓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而當她看到自己身邊正飄著個男人時,她立時兩眼發直、渾身發抖,顫著嗓子說了句“啊鬼”,便眼晴一翻,軟倒了下去。
蘇音目不斜視,如若未見。
好幾層厚氈子鋪地上呢,離地一丈高往下掉都未必能摔著,可況原地倒?也不過就是從坐著變成躺著罷了,面色、呼吸都很正常,這表明宋寶兒小盆友就是嚇暈了。
蘇音穩穩地站著。
她可不會像某些恐怖片里的腦殘配角一樣,明知鬼或幽靈就在眼前,還要哭著喊著抱起根本就沒死的隊友,然后倆人一起團滅。
她如今已可斷定,這道虛影乃是一縷殘魂,其魂力十分虛弱,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有絲毫小覷。
此刻,那個只虛得只剩個描邊兒的男子身影,正背朝著蘇音,浮于灰石——亦即她身前不到半尺之距——的上方,仰首望著頭頂漸呈青黛的天空,似是瞧得癡了。
沒來由地,蘇音從這背影上,覺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
他好像很久都不曾看到過天空了。
雖然只是一個幾近于透明的影子,可他望著天空出神的模樣,卻讓蘇音有些不忍顧視。
這一刻,這個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的身影,與天邊的疏星、墻頭的淡月,合就了一幅孤單而又清冷的畫卷。
蘇音竟覺得自己有點兒多余。
哪怕她拿的是主角劇本。
可這個瞬間她就是覺著:生而為主角,我很抱歉。
她有點尬地稍稍移開了視線,只以眼尾余光繼續打量著這道虛影。
男子身上穿著件樣式很古雅的長衫,闊袖寬擺,顏色有些模糊,蘇音看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那一抹極淺的青,如雨后天空般遠。長衫的前襟和袖口處應該還有幾道紋飾,只是,這縷殘魂實在太虛弱了,衣上紋飾自是無法看清。
除此之外,他的發髻挽得很高,很像是道髻,且固定發髻的東西亦頗古怪,左寬右窄,形狀如劍,劍柄處似是亦有紋飾,當然,同樣無法看清。
“此是……何處?”
良久后,一管清越的男子聲線響了起來。
有若洞簫般的語聲,在這涼寂的夜色里徐徐散去。
蘇音絕對不是聲控。
是故,她也并未在這堪稱好聽的音線中迷了心智,而是轉過頭,目光炯炯地注著那縷殘魂。
她的注視很直接,直接到對方根本無法忽視,于是,背著兩手憂郁望天的男子,終于返身看了過來。
“閣下又是誰?”蘇音直至與對方視線相觸,這才出聲問道。
先報上名來、再說明意圖,然后咱再討論“關于要不要搞死一個殘魂”這樣的問題。
至于這里是哪里?先回答了本宮的問題再說。
蘇音的語聲落地,青衫男子的身影,有了一個很明顯的停頓。
他抬起頭,那張煙霧般模糊的臉上,五官只勉強可辨,可蘇音卻還是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些茫然。
他長久地望著蘇音,眼神卻是空的,雖然二人近在咫尺,可他的視線卻極長、極遠,仿佛在看著不屬于這個時空的某處。
“我……不記得了。”數息之后,他方用很慢的語速說道。
蘇音此時才發覺,他雖是操著一口大楚官話,可發音卻有些古怪,蘇音只在小方縣年長者偶爾的鄉音里,聽到過這樣的吐字。
伸臂指了指蘇音手中的灰色怪石,男子虛影像是笑了一下,語氣亦仿佛帶了幾分自嘲:
“我醒來時,就在那里面了。”
“是么?”蘇音兩眼緊盯著他,未置可否,雖然心里已然信了大半,口中卻仍在問:“你如何會在這東西里面?怎么進去的?”
男子搖了搖頭,瘦削的身形,淡薄得像星光投下的一個影子:“我說了,我醒過來的時候,便已然在通玄石中了。”
通玄石?
蘇音立時捕捉到了這三個字,馬上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這塊石頭叫通玄石?為什么?它有何作用?為什么我之前始終無法激活它?”
青衫男子轉頭看了蘇音一眼,好像有些詫異。
蘇音的這些問題明顯相當露怯,將她修真小白的面目暴露無疑,不過,她并不擔心。
狀似不經意地拂了拂
袖,蘇音抬起手,燦爛的流光自她指尖劃過,似天上繁星盡聚于掌中,她以指尖作筆,信手劃了個半圓,純凈浩大的靈力如水銀瀉地,身前半尺光影明滅。
沒往前畫是怕炸爛了你,你個阿飄!
本宮雖然確實是小白,但本宮滅一百個你都跟玩兒似地,瞧不起誰呢?
“這是……”青衫男子的注意力瞬間便被這凝聚的靈力半圓吸引了過去,好似并未品出蘇音的潛臺詞,也可能是裝著沒品出來。
他半低著頭,面上現出了回憶之色。
他認得天元真靈?
蘇音這回倒真是有些吃驚了。
原先只是以此為威懾,她還特意加深了靈力的濃度,只要是魂體便必會感到恐懼,可看這殘魂的反應,這位難不成真是同道?且一身修為還頗是不低?
“我好像見過這種靈力。”青衫男子盯著端詳了半晌,遲疑地說道,隨后,緩緩伸出一根近乎透明的手指,在靈力盤的邊緣輕輕點了一下。
“呲啦”,一陣火花帶閃電,若非蘇音及時收束靈力,這人手就沒了,而饒是如此,他的魂體手指亦冒起了一陣灰煙,指尖處明顯缺了一塊。
“自找苦吃。”蘇音非常高人范兒地拍了拍衣袖。
這下曉得怕了吧?
青衫男子倒也沒顯出怕或疼的樣子,很平靜地看了看蘇音,便負起兩手,抬頭看著天空的那一輪彎月,良久后,幽幽嘆道:“許久都不曾見月了。”
蘇音就呵呵了。
您老是魂體啊!全身上下都透明了,把手背在后頭就以為沒人瞧見你揉手的小動作了?咋這么傻呢?
“此石名通玄,顧名思義,此石有通玄達幽之能,至于這名字的來歷,我并不知道。”青衫男子終于開始回答問題了。
天元真靈果然比啥都管用。
蘇音深為自己找對了談話方式而欣喜,一面仔細聆聽青衫男子的話。
“若非那位無名前輩告知,實則我連這石頭的名字亦不知曉。可惜,前輩也只與我交代了幾句話,便魂力耗盡,消散而去了。”
“前輩?”蘇音眉心微蹙:“你是說,在通玄石中醒來時,你還遇到了一位前輩?他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