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玉岡動作遲緩地轉動著脖子。
他看到了兩個虞念白、兩個鐘離嬌、兩面巫術禁制的藍綠色光波、兩片無垠的沙海……以及,另一個他自己。
如同照鏡子一般,他從另一個宿玉岡那痛苦到已經變形的五官里,看到了自己此時的震驚與不敢置信。
甚至就連郝杰身邊那盞油燈,都有兩盞。
只是,另一面的那盞燈并不在郝杰身旁,而是孤零零地放置在沙堆的一隅,與這一側油燈的位置正相對應。
只要抹去郝杰,這就是一副完美的鏡像呈現。
郝杰,是唯一的例外。
在這個呈現出雙重影像的世界中,他是如此地不合時宜,因為只有他,是單獨存在的。
宿玉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那有力的富于節奏感的聲音,取代了尖嘯般的耳鳴,在宿玉岡的的耳畔逐漸放到了最大。
雷鳴般的心跳聲中,宿玉岡眼前的時空如同被人按下了慢放鍵,又像是傳輸信號不穩帶來的超級時延狀態,所有人的表情和動作,都恍若電影里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地播放著。
而與之相反的,則是高烈度的時空折斷。
是的,折斷。
在交織著冰藍與翠綠光芒的防護罩后方,以郝杰及其所在那片沙堆為中間線,中線之后,是一片折斷的、搖搖欲墜的空間。
就像一截斷裂的鏡面,鏡面上完整地映照出了沙丘這一側的情景:
另一個抓捕小組、另一片沙海與星空、另一個時空,就在那面宛若鏡子般的碎片中。
彼端與此處、人與物,兩兩相對。
而在那片鏡面的周圍,則彌漫著混沌的灰白色氣團,影影綽綽地隱約著什么,卻始終無法看清。
那就是平行世界么?
宿玉岡一時有些茫然,鏡像里的另一個宿玉岡,亦面現迷惘。
他們注視著彼此,卻又因這注視生出深深的恐懼。
郝杰坐在原地,先扭頭看了看身后那片奇詭的鏡像,又轉過視線,望向主世界中被時空之力束縛的抓捕小組成員,驀地咧嘴一笑:
“主世界的朋友們,歡迎來到影世界。”
他的聲音有些發悶,像是從隔著厚重的遮蔽物發出的,然而,那聲音卻又無比真切,每一個字都沉沉敲打在眾人的心頭。
隨后,郝杰的臉上便現出了一個笑。
笑容一點點擴散,緊皺的五官舒展開來,深陷的眼窩中,綻放出了明亮與華彩。
那是一個釋然的笑,就仿佛他已經在這個瞬間放下了所有。
他張開雙臂,抬起頭,枯草般的亂發在狂風中向后倒伏,露出了他寬闊的額頭。
看著那張肆意的笑臉,宿玉岡想起了資料照片里郝杰那張堪稱英俊的臉。
此刻,照片中的臉與眼前的笑臉重合在了一起,那樣地明朗張揚、那樣地野心蓬勃。
這才是郝杰原本該有的樣子。
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不曾被異時空的另一個他取代,他應該實現了人生的夢想,邁向更高的地方。
而現在,不可能了。
郝杰挺起了脊背,雙臂大張、仰天大笑,以一種擁抱整個世界的姿態,坍塌了下去。
如同孩童們在沙灘上堆起的沙堡,在潮水中化為烏有。
他不見了。
在他坐過的那片沙堆上,揚起一些細微的輕塵,迅速被狂風席卷。
這一刻,這鏡像世界終于名符其實,不再有任何不和諧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地對稱。
因為,那個唯一消失了。
然而,消失本身卻并不是唯一。
幾乎就在眨眼之間,那盞油燈也跟著消失了。
確切地說,是主世界這一側的油燈,與郝杰一樣地坍塌、散碎,變成了骨灰一般細小的粒子,徹底不見。
不是只有碳基生物才會粒子化么?
為什么油燈也會?
宿玉岡一時間瞳孔緊縮,灰敗的臉上幾乎看不到生機,整個人如墜冰窟。
這時的他都沒意識到,他其實已經可以進行思考了,而體內奔騰的巫力,也在漸漸歸于平靜。
而就在他思考的這短短幾秒,郝杰之前所坐的那個沙堆,也化成了細小的灰色粒子。
“這是……反向……吞噬……”
狂嘯的大風中,響起了一道極其虛弱的語聲。
說完了這句話,程紫微眼瞳深處才凝聚起的那個時漩,便已散大到了整個眼珠。
她再一次強行動用了本源之力,施放了一次時空術式。過度透支術力讓她此刻看起來老了好幾十歲,鬢邊竟已有幾綹白發。
她的身體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
“我去你大爺的”
恍惚間,她好似聽見了宿玉昆那極具標志性的嘶吼。
這個原本就不大著調的聲音,此際聽來越發失真得厲害,就像是鬼畜音樂里的電子轉音,一個字能給你扯出八個調兒。
程紫微努力地轉過頭,看向一旁的宿玉昆。
模糊的視線中,那個宿家不成器的老大抬手的動作慢得仿佛有一個世紀,而他捏動手指時那“啪”的一響,亦被放大了無數倍,驚雷一般,震破耳膜。
鏡像碎片里的另一個宿玉昆,此時亦與此地的他一樣吼叫出聲,同時捏動手指。
然而,那理應響起的“啪”的一聲,卻并不曾出現。
這極小的差別被所有人忽略,就連程紫微這樣的天才都不曾注意到。
“哐”
空間陡然劇震,傳出一個極古怪的聲音,既像是彈琴,又像釘錘頭,也像釘錘砸木琴。
總之,那是抓捕小組成員這輩子聽過的最不可名狀、無法形容的聲音。
非常難聽。
難聽到讓人想把耳朵摳掉。
風一下子停了。
晃動的空間隨即靜止。
而那個難聽無比的怪異之聲,依舊存在。
程紫微的視線忽然就變得清晰起來。
她看到,宿玉昆高高舉起的手,正散發出萬丈光芒。
而在鏡像碎片里,另一個宿玉昆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手中的光芒亦同樣燦爛。
只是,鏡像里的光是明亮的翠綠色,而主世界的沙丘,則被黑色玄光覆蓋。
細細看來,那玄光里似乎還摻雜著一縷土黃色的光,非常溫潤,如同大地在沐浴在夕陽下。
這玄黃之光在那古怪難聽的余音里流動著、旋轉著,最終化作一個巨大的渦輪。
“走你!”
兩個宿玉昆同時吐氣開聲,同時用力一擲。
綠光撞向碎片,似是要將那看不見的屏障擊碎,而巨大的渦輪狀玄光亦在半空中順時針一旋。
一個巨大的黑洞,驀地橫亙在了中間線的前方。
剎那間,折斷的境面時空、混沌與虛無、投擲出翠綠巫力的宿玉昆及另一個抓捕小組,全都被這黑洞吸了進去。
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花。
定睛再看時,天空澄凈,一輪弦月斜掛天邊,輕紗般的月華攏向沙漠,像一片寧靜的銀色的海。
再下一秒,眾人才聽見了奇怪的“bia嘰”一聲,隨后便看到,宿玉昆被一堆東西給壓住了。
足足三立方的巧克力、壓縮餅干、礦泉水以及各類應急用物,甚至還有幾個圓滾滾的花皮大西瓜,結結實實地將宿玉昆拍進了松軟的沙堆,而這個宿家老大哥正在沙子里發出痛苦的哀嚎:
“臥槽,你們誰來把我挖出去,我快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