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在驚鶴城盤桓了月余時間。
一來,沙井坊“夢塚”雖然已解,可留下的那一攤子事兒卻是十分之煩難瑣碎,她這個破局者自不可丟開手不去管;
二來,她是在為出海做打算。
天心道人留下的那幅《海上紅日圖》便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這幅畫,不可避免地將蘇音的視線引去了遠在大楚之外那片遼闊的水域,也幾乎是明著在告訴她:那里便是問題的核心所在。
而另一個原因則在于,朱朱認出了畫中的透明山峰。
玉筆峰。
位于東海國圣山靈殊山之巔、靈殊七十二峰里最高的玉筆峰,同時也是小蜘蛛精朱朱的故鄉。小家伙雖然糊涂,自個兒的家鄉卻還是認得出來的。
當然,這也有一個過程,因為在畫中,它成了一座孤峰,朱朱也是辨認了許久才最終確定。
而在《海上紅日圖》幻化出的意象里,蘇音還曾親眼目睹過這玉筆峰呈現出了怎樣一種詭異的狀態:
整座山峰忽然傾倒,峰頂直指大海,峰底則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時至今日,那顛倒的山峰、人類夢囈般的低語以及電流噪波形成的嘈切之聲,仍停留在蘇音的意識深處,每每思及,皆會形成強烈的條件反射,如頭疼、心悸以及……短暫的暈眩。
縱使每次暈眩的時間皆不過一兩秒鐘,然而對蘇音來說,這卻已足夠證明一件事:
玉筆峰上(或峰底),存在著某些……“存在”。
或許是邪修、或許是妖魔精怪,又或許是某種靈器乃至于秘境。
蘇音并說不準那是什么,亦無法通過回憶去感應TA。
她只知道,那個存在,很強大。
強過她此前所遇的一切詭物,強到就連天心道人這樣的強者也只能以七年布局、入畫之筆,竭盡所能地模糊掉TA的存在,以使之無法因此而生出感應,直到蘇音出現。
她這個外來者,便是破局的關鍵。
立在渡頭邊,望著遠處浩渺寬闊的江面,蘇音地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盛夏七月,風熱烘烘地,撲上身時帶著潮濕的水汽,她蓮青色的道袍已濺上了不少水漬,袖畔也蒙了一層水霧。
蘇音以天元真靈隔開那粘膩的體感,縱目遠眺。
這一刻,她心中所思、眼前所見,只有接天連地的浩大江水。
兀自出了會兒神,她方才拂去袖角的水珠,轉身從大青驢的驢背上取過粗布琴囊,負在了身上。
江水被夏風吹動,白浪翻卷不息,泊在碼頭的樓船也隨水晃動,水手與船工們喊著號子,風帆被合力拉起了一半,大風將那厚重的帆布也吹起了一角,“撲啦啦”地作響。
將要啟航了。
再過不上半個時辰,蘇音便將乘坐這艘樓船,離開驚鶴城。
自城北碼頭出發,走半天的水路轉入洪波江,再由洪波江入海,經越城、海城等諸城,便可搭乘行商的海船前往東海國。
這一路至少得走上大半個月,蘇音卻也并不打算御風而行。
她飛不了那么遠,且傷勢也還沒好全,又不時會犯個暈眩啥的,還是選擇凡人的趕路方式比較穩妥。
況且,她也需要一點思考的時間。
“要在海上面走好久好久,然后就能到大風城啦,大風城特別大、特別熱鬧呢,藍藍的可漂亮啦。”
朱朱偎在蘇音身旁,小手緊緊拉著她的袍擺,一臉神往地看著那艘樓船,臉上盡是歡喜。
四年前她下山尋找阿公,便是在大風城被人捉了去,后幾經輾轉,才來到了蘇音所在的小方縣,如今要回家了,她自是開心得緊。
阿白的心情也很好。
他素來喜水,凡有水之處或是陰雨的天氣,他的心情都會很好。只他遠不及朱朱善言,此時也只安靜地立在蘇音的身旁,瞇著眼睛看向江面。
江水在陽光下反射出粼粼波光,白亮刺目,阿白身上的水靈之息仿佛也受此影響,由冰藍轉作一種極淺的藍,在蘇音的靈視中,幾乎與水色天光融為一體。
蘇音收回靈視,摸了塊豆餅喂給大青驢,心緒則轉回了沙井坊。
打從事發那晚起,她連著做了十來天的夢。
美夢。
不過,那些夢并不是屬于她的。
確切說來,蘇音是在入睡之后“旁觀”到了一個個由沙井坊眾百姓的執念、期盼以及愿望凝結而成的幻境。
這其中最令她難忘的,便是焦家姐弟。
這姐弟倆一年前外出尋寶,就此失蹤,母親焦吳氏拖著病體四處請人尋找他們,還要照顧年幼的另一雙兒女,身子越來越差。
然而,焦吳氏卻是沙井坊少數幾個不曾入夢之人。
或許是現實太過堅硬,將她的靈魂磨礪得無比強悍,也或許是人生太苦,讓她連做夢都成了奢望。
是故,雖然身體無比羸弱,可吳氏的心卻始終未受“夢塚”的誘惑,神智亦始終清醒自持。
對這樣的女子,蘇音是心懷欽佩的。
她曾見過與吳氏相似的人。
在演藝圈里,如吳氏這般不肯屈從于他人、只專注于走好腳下之路的演員或是藝術家,并不鮮見。
她或他絕不會將希望寄托于幻想,更不會沉溺于美夢難以自持。在他們的人生信條中,求人始終不如求己,他們也堅信著,唯有自己挺直了腰桿,那條人生之路才更值得繼續前行。
后來蘇音才知曉,吳氏幾乎從不做夢。
她太累了。
病弱的身體、每日里從早到晚的操勞,讓倦怠一直滲透進了她的神魂骨髓。每晚腦袋一沾枕,她便是一夜無夢到天明。
因此,蘇音“旁觀”到的與焦吳氏有關的夢,并非出自于吳氏,而是她年幼的孩子們的夢。
他們還小,神識稚嫩,為了一碗燒肉便能做上一場美夢。
而若非蘇音及時破解“夢塚”,以這兩個孩子羸弱的體質,根本撐不了幾日便會耗盡精魂,變成一具“活死人”,亦即現代醫學術語中的“植物人”。
有呼吸、有心跳,神智卻永遠陷入黑暗,再也不會醒來。
此亦是靈虛道人所言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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