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箋如一粒投向深海的石子,飛快地向著那片黑暗的混沌墜落,縱使以天衡的眼神,也只能隱約瞧見一個比針尖還要細小的、模糊的影子,且這影子還在肉眼可見地變得淺淡。
那無邊無際的時間之塚,便是這封信最后的歸宿。
終于要結束了。
天衡收回視線,臉上的神情微有些空茫。
那是接近成功者才會有的表情。
狂熱與興奮已然冷卻,既定的未來就在眼前。
操弄時間者,終將被時間吞噬
天衡莫名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而隨后他便笑了起來。
“誰又能說不是呢?”他呢喃著自語,再一次垂下眼眸,凝望著那封信箋跌落的方向。
翻滾的黑霧如怒海上的波濤,洶涌、狂暴,卻又岑寂無聲。它以席卷一切之勢漫延著,很快便會永遠地將這里的“現在”淹沒。
至于那封信,早已經瞧不見了。
天衡閉了閉眼。
他從來也沒想著獨活。
化外四極陣,干涉的乃是現世之道、天地之法則,陣法一經發動,他這個主陣之人便也死期將臨。
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但他不怕,亦不悔。
當年他們師兄弟三人立下心魔誓時,他便已有了死志,只要能達成所愿,他甘心付出所有。
無論這所有是他自己的,還是旁人的。
而今,他終是做到了。
天衡張開眼睛,長吸了一口氣,左眼瞳孔中再度現出數枚細小的金篆。
較之此前的金色篆字,此番的金篆明顯要弱上一些,無論強度、亮度還是篆字中散發的術力,皆只有上次的一半。
而饒是如此,他的面色亦很快變得灰敗,雙唇血色盡失,額頭竟隱隱現出了幾道溝壑,這讓他看起來像是老了幾十歲。
唯一不變的是,他眉間的金印,依舊燦亮如昔。
金篆在他的瞳底快速旋轉,隨后,一道金光自他左目中飛出,細小的篆字于半空放大、排列并組合,虛空中現出一張丈許寬的青紙,篆字依次附著其上,合就一張符箓,縱身投進了“時陣”之中。
遲滯的法陣在數息之后便恢復了原樣,之前已有些黯淡那一片灰色天幕,亦變回了亮眼的銀灰色,就仿佛那金色符箓為它注入了活力。
碎星般的光點自四色天幕上方散溢而出:金色的帝王將相、冰藍的悲歡離合、銀灰的歲月輪轉、淺紫的滄海桑田……
每一粒光點,皆是運、命、時、空四極之下的碎屑,它們已然脫離了現世之道,在天地法則的注視之外,自成十方世界。
遠處傳來了隱約的震動。
那是現世之天道對違逆其意志的存在發出的警告。
天衡微微一笑。
要來了。
當兩種法則發生碰撞,當“過去”替換掉了“現在”,他畢生的愿望,便會實現。
無數銀灰、淺紫、冰藍與金色的星點在穹頂下飛舞著,似一場盛大的流星雨,絢爛至極、美麗至極,仿佛要將這世上所有的美,盡付于這星雨之中。
身為這場流星雨唯一的觀者,天衡的臉上,已是皺紋縱橫。
他正在老去,
衰朽的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穹頂下的流星越是美麗燦爛,他的衰落便越是迅疾。
他用著緩慢的速度站起身,拂了拂玄袍,視線掃過足底,唇角的淡笑驀地一頓。
“卻是把你給忘了。”他自嘲地搖了搖頭。
一幅淡得幾乎透明的巨型畫卷,正橫亙于墜落的浮空島上方,即便那畫中靈氣已近湮滅,它卻仍然頑強地不曾化散。
此前他只顧著修復陣圖,卻忘了他的大師兄留下的這幅畫。
“窮途末路、垂死掙扎。大師兄這死纏爛打的招式,倒是從沒變過。”天衡眼中劃過一絲嘲意,雙瞳金印一閃,虛指點向畫卷。
驚雷乍響,金色的閃電如利箭破空,疾射向畫卷正中。
畫上那一輪淡極近無的紅日,便是畫陣之眼,紅日一滅,則畫卷便也不復存在。
殘留在畫中的天心的魂魄,也將隨著畫卷一同徹底消失。
天衡定定地看著那幅巨畫。
那個瞬間,他的神情變得古怪,似悲似怨,又似無比痛快,可最終出停留在他臉上的,卻是帶著戚然的一抹眷戀。
他驀地伸出手,指間帶著雷音的法訣飛快成形,下一息就將打在那金箭之上。
他突然不想毀掉那幅畫了。
哪怕這樣做也不過是讓后者再多活上半刻。
而即便如此他也希望著,當死亡來臨時,身邊至少還有一縷熟悉的殘魂為伴。
留下它,陪本座最后一程。
天衡慘然而笑,舉手欲回。
然而,法訣尚未離袖,虛空中驀地探一只雪白皓腕,素手纖纖,當空一撥。
“禁——”
威嚴的女聲伴隨著極為宏闊的弦音,直震得四方晃動,墜落中的浮空島竟也跟著停頓了一息。
便在這一息中,那巨畫之上的紅日,驟然綻放出了萬道霞光。
那光芒是如此地燦爛奪目,天衡的視野幾乎被那鋪天蓋地的紅遮蔽。
待到凝神再看時,海上紅日圖已經縮到了只有嬰兒拳頭大小,被那素白的手掌一把抄起。
“我去,差點兒沒趕上,好險好險!”
蘇音緊緊捏牢卷軸,抹了把額角的冷汗,不敢耽擱,飛快從袖籠里取出儲物符,一巴掌將海上紅日圖給拍了進去:
“走你。”
天心老道,跟大青驢作伴兒去吧。
多謝道友相助
一道微弱的意念從卷軸中傳出,正是天心的聲音。
所以說,本座的感覺是正確的,就是方向偏了點兒。
蘇音拍拍手,很有種大功告成的欣然。
她原本以為那封信上留著天心老道的暗門,沒想到,真正的后門其實是在畫上。
難怪那幅海上紅日圖特效那么多又酷炫,卻原來天心的本尊……呃,是一部分吧,就藏在畫中。
將儲物符收好,蘇音這才有余暇抬頭看向上方,旋即便倒吸了一口巨長巨大的冷氣。
我的媽,天上居然有個島?!
蘇音拼命眨動著眼睛。
不是幻覺亦非錯看,就在她腦袋的斜上方,一座堪比六七個足球場大小的島嶼,正在緩緩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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