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淳抱著貓走了,那幾根蠟燭最終還是被風吹滅了,鐵儼獨自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披了披風出門去。
他的隨身太監不做聲地跟了出去,乘輿在宮門口隨時待命,鐵儼擺了擺手,步行出了宮門。
重明宮離瑞祥殿是一段不遠不近的路程,用鐵儼自己的步子丈量是三千一百一十二步。中間經過靜妃的點芳齋。
鐵儼遠遠看見里頭燈火還亮著,想起靜妃一直在禁足,又想起鐵慈出宮出得點塵不驚,他和靜妃誰都沒機會去送,不禁長嘆一聲,腳步一拐,進了點芳齋。
點芳齋這回像樣了很多,宮人們各居其位,鐵儼一進門就有人迎過來,見到他吃了一驚,待要趕緊通報時被鐵儼止住了。
窗紗上映著兩個影子,線條纖細優美的那個顯然是靜妃,另一人微微彎腰,盤著髻,應該就是鐵慈臨走前提上來的秦嬤嬤。
鐵儼站在窗下,聽里頭細聲低語。
“娘娘的女紅越發精進了。這葛布夏日里最是透氣,色澤也雅致,太女一定喜歡。”
靜妃在頭發上抿了抿針,半晌幽幽道:“做了這許多,也沒處送,送了也未必有人要,八成也是白費功夫罷了。”
秦嬤嬤便正色道:“娘娘這抱怨的話萬不可再說。現今娘娘做了,太女回來看見只有歡喜。太女對您的心,老奴已經和您說過許多次,您不該再疑問的。”
靜妃沉默半晌,嘆息道:“是,那天的事,我想了許久,大抵我是個糊涂人吧……太女該對我失望了,陛下也對我失望了……”
秦嬤嬤道:“老奴說句僭越的話。雖是皇家,說到底還是一家子。陛下不近后宮,只得太女一女,您是太女的生母,都是最親近的關系,一家子,哪還有兩家話呢。”
靜妃停了針線,想了許久,又嘆息一聲。
鐵儼在屋外皺眉,心想這女子黏黏歪歪的性子著實磨人。
他站在廊下,又是惱火,又是慶幸,慶幸慈兒不曾像父母任何一人。
他咳嗽一聲,道:“是啊,一家人,不該生分,也不該見外。”
說著跨進門去。
屋里兩人,靜妃倉皇地站起身來,險些被針扎了指頭。
倒是秦嬤嬤,一邊跪下,一邊還不忘記把靜妃的針線拿走了。
鐵儼一看靜妃那小白花模樣就不自在,但此刻也不能不捺著性子,在靜妃微帶含羞地問他是否需要上夜宵的時候,咳嗽一聲,道:“朕睡不著,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靜妃有些失望,但還是應了,偷眼瞄著他,看不出帝王的喜怒,心里便又忐忑起來。
倒是秦嬤嬤一臉平靜,抱了件絲綢披風給她,道:“晚上風大,娘娘仔細著涼。陪陛下散散步,或許還可以問問太女最近的情形呢。”
她這是提醒靜妃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正中鐵儼下懷,贊賞地看了她一眼。
想起這嬤嬤是鐵慈一手挑選的,心中更覺驕傲安慰。
靜妃正不安,也得了提醒,一張小臉都開始發亮。
兩人出了點芳齋,鐵儼讓人遠遠跟著,帶著靜妃漫步在青磚甬道上。
他似有心事,靜妃好幾次想開口,看看他的背影,都住了口。
鐵儼自從接連死了幾個兒子之后,便很少召幸后宮,皇后諸妃都是擺設,待靜妃也是尋常,以至于靜妃見了他,就像見了遠房的親戚,想開個口,都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忽然鐵儼停住腳步。
靜妃險些撞上他的背,抬頭一看,正見藍底金字的瑞祥殿匾額,還有那象征身份的十八個銅釘。
她怔了怔,沒想到會走到這里,想起上次來這里看見的那一幕,臉色微微一變。
瑞祥殿的宮門緊閉著,隔著門能聽見小蟲子長聲吆喝:“姑娘們該睡下了,小心火燭!去個人到前頭,和夏侯指揮使要貓去!天天來偷擼我們的貓,不去要他能一輩子不還給你!哎,這誰還在打牌呢?太女不在誰負責提供臉給你們貼紙條?不許再吃宵夜了!吃胖了太女回來不要你們!”
里頭傳來嬌笑聲,笑罵聲,砰砰砰關窗聲,一番熱鬧的人間氣象。
鐵儼和靜妃站在門外,聽著這宮廷中難得的人間煙火氣息,一時竟有些癡了。
鐵儼知道自從女兒出宮,瑞祥殿便如封宮一般,里頭宮人們閉門不出。
原以為那沒有主人的宮殿定然如一潭死水,卻沒想到關起門來,她們自成小天地,依舊鮮活。
慈兒確實有這個本事,她對自己人一向大度親善,令圍繞在她身邊的人都如沐春風,喜樂平和。
但是對敵人,她同樣下得狠手,敢做也敢想。
比自己強。
里頭燈火晃蕩,人們睡下后,依舊有人提著燈籠巡夜。
門打開,一個小太監出來,看見他嚇了一跳,隨即又過來行禮。
鐵儼擺手示意免禮,又問他去做什么。
小太監用氣音笑嘻嘻地道:“去要貓。”
鐵儼便也笑了,揮手示意他自去,小太監又對兩人恭謹行禮,便腳步輕快地走了。
這邊的動靜立即驚動了里頭的人,小蟲兒探出頭來,看見兩人,也嚇了一跳,卻也并沒有一驚一乍,給兩人行禮后也不問,將門開了一半,自己退入門后的陰影里。
鐵儼轉頭對靜妃道:“你發現沒有,慈兒宮里的人,總顯得輕快自如,卻又不至于輕狂失禮。行事很有分寸。說明他們得到優待,但規矩很嚴。”
靜妃想了想,點點頭。
她雖毛病多,但也不至于愚鈍,對比一下自己的宮里人,也覺得瑞祥殿的宮人仿佛是異類。
宮人常分幾種,要么內藏野心,眼里寫滿功利算計,行事便不免帶出諂媚之態來。
要么就性格木訥或者輕狂,后者恃寵而驕,前者如這深宮的游魂魅影,沒多久就消失了。
只有瑞祥殿的宮人,活得最像他們自己。
“你想過為什么嗎?”
“是因為殿下寬和仁愛,厚待宮眷。”
鐵儼笑了。點點頭,又搖搖頭。
“靜妃。”他道,“慈兒很難。但她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每個人做到最好。她為你所做的,也是對你最好的,你要懂得。”
靜妃點頭,輕輕道:“陛下……太女在外,還好嗎?”
鐵儼沉默,半晌道:“她和我說,一切都好。威風無比,聰慧絕倫,一去就干掉了地頭蛇,還破獲了官員和外藩藩王之子勾結私練武器的大案,很快案犯就要押解到京,屆時朝野少不得要掉一地眼鏡,虎軀一震,倒頭就拜。”
靜妃喜道:“真好。太女本就聰慧絕倫。”
鐵儼淡淡道:“但她沒告訴我,她幾次受傷,對方膽大包天,狗急跳墻,用盡兇厲手段,投石機,火彈子……什么都敢用,險些置她于死地。”
靜妃抬手,掩住到嘴的一聲驚呼。
“怎么可能……她是太女!”
“她微服歷練,只帶了兩個侍女,其中一個還不會武功。以一個三品苑馬卿之子的身份做一個小小的巡檢兼仵作,那些人,做的是殺頭抄家的大案,哪里在乎對這樣一個身份下手?”
鐵儼心中苦澀地想,便是揭開了皇太女的身份,那些人也未必不敢下手。說不定下手更快。
靜妃怔怔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慈兒出去歷練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又何必,又何必這般拼命!”
“你懂什么!”鐵儼沉聲道,“她不拼命,將來如何承繼這萬里江山,又如何護住你我這對無用的父母!”
靜妃蒼白著臉,仰頭看他。
“朕無能,困于母后重壓之下,欲振乏力,便自私地將這萬鈞重擔,轉交給了慈兒。”鐵儼低聲道,“你想過沒有,如果慈兒不能繼承這皇位,我們都會是什么下場?”
靜妃被嚇住了。
關于鐵慈的境遇,她其實并非不知,只是過往一直不曾直面過艱難,也不曾有人敢和她公然談論此事,她便一直得過且過,不愿去挨那現實如針一般的戳痛。
半晌,她結結巴巴地道:“太后又何必一定要改朝換代呢……慈兒繼承帝位,和陛下如今一般……不……不行么?”
鐵儼如被刺中,臉上一陣痙攣。
靜妃也驚覺自己又說錯話,低了頭,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鐵儼看見她的眼淚一陣頭痛,呵斥幾乎要沖口而出,最終忍了下來。
“操控人總不如自己掌控來得爽快放心。”他冷冷道,“何況慈兒天資遠勝于朕,太后如何能放任。”
他想起方才密信中鐵慈暗示的事,只覺得胸中一陣暢快和喜悅,同時也涌現更深的擔憂。
靜妃不敢說話,想著之前發生的事,眼淚掉得越來越兇。
鐵儼一陣無力,等了半晌,也不見她收淚,忍不住道:“她那么不容易,你就只會哭么?”
靜妃急忙收淚,卻一時收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呃,猛地捂住嘴,汪著眼淚抽噎道:“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到那日她的鞭痕……”
鐵儼霍然轉頭。
“什么鞭痕?!”
靜妃被他神情嚇住,好半晌才吶吶道:“您……您不知道嗎?那日我之所以去見太后……就是因為我看見她背后……好多鞭痕……是太后抽的……”
鐵儼退后一步。
他道:“慈兒和我說你只是被宮女挑唆妄想代她邀寵。”
“我……我是有那個心思……但最開始的原因,是因為我聽見她和丹霜說,太后總是用誡鞭教訓她……我以為……我以為……”
她不敢說了。
因為她看見鐵儼雙拳攥緊,拳頭連帶全身都在慢慢顫抖,明黃衣袖水波紋一般地震動,震得她晃眼。
她直覺此時不能看皇帝的臉,將頭低得更低。
好一會兒,鐵儼才平靜下來,再開口時,嗓子已經啞了。
他道:“好,我明白了。”
身后有腳步聲,鐵儼將靜妃一拉,拉進暗影之中。
靜妃不明所以,心想我們這個身份要避讓誰?一抬頭卻隱約看見正調轉臉的皇帝陛下,頰上隱約微光一閃。
她怔了,隨即心底泛起濃濃辛酸,沖到鼻間,也濕了眼眶。
那過來的人是那找貓的小太監,邊走邊擼貓,親切地道:“雪團兒,你也想主子了是嗎?別急,別急,主子啊,在外頭給你買小魚干呢。主子說了,會給你買芝士味兒的,巧克力味兒的,榴蓮味兒的……”
小蟲子從里頭出來,也不看暗影里站著的人,一把將那嘮嘮叨叨的小太監拉回去,粗暴地道:“再叨叨給你先安排上香蕉疤瘌味兒的!”
門關上了。
隱約傳來一聲貓叫。
還有那小太監的笑聲:“大伴大伴,您看,雪團兒說它想太女了……”
聲音漸漸遠去,暗影里的皇室夫妻二人久久無聲。
良久,鐵儼輕聲道:“看,瑞祥殿如此祥和,皇宮如此平靜,你我如此安逸。我們唯一的女兒,卻在外面掙扎博命。”
靜妃抬起頭來,仰望著他的臉。
她淚流滿面,輕聲道:“陛下,您想做什么,臣妾可以幫您嗎?”
次日,皇太后例行暖閣召集重臣議政時,容首輔報上皇太女一力破獲海右官員勾結遼東王私煉武器案之事。
容首輔報上的案卷中,證據翔實,劇情跌宕,聽得眾臣人人面色變幻,禁不住為皇太女捏一把汗,最后聽得武器追回,案犯伏法,喝彩之余也沉默了。
之后眾臣目光多瞟向蕭次輔。
沒別的,這么大手筆,這樣的野心,還有能夠調動海右各地官員一路護法的巨大能量,除了蕭家,不做第二人想。
蕭太后臉色不好看,蕭次輔卻不急不忙,拿出蕭雪崖遞上的奏章和文書,指出此案能順利破獲,多虧三邊總制蕭雪崖路過,鼎力幫助。
言下之意,案都是我們幫忙破的,你們懷疑什么?
皇帝在一旁一直一言不發,最后才在太后要將此事淡淡擱置時,拿出海右布政使的保舉奏章,提出要將滋陽原縣令升為來州知州。
蕭次輔皺眉,但沒多說什么,倒是太后有些不情愿,道:“那縣令之前被李堯把持衙門,任境內發生如此謀逆大案,不追究他罪責便不錯了,怎么還能升遷?”
皇帝便道:“聽聞皇太女還私下尋著些線索……”
蕭次輔立即道:“太后,這位縣令,當初也曾努力對抗李堯,在太女揭破李堯時,也曾勇于承擔,自擔己責,如此看來,也算有勇有謀。至于之前的無為,不過情勢之迫……”
太后迎上蕭次輔的目光,半晌,淡淡道:“罷了。”
說著便要命眾人退下,忽然外頭略有喧鬧之聲,李貴進來稟報,“娘娘,陛下,靜妃在外頭磕頭。”
太后臉色驀然鐵青,“她跑來做什么!現在正在議事,豈容她一個后宮婦人亂闖!”
她這話一說,眾人齊齊掀起眼皮看她,連蕭次輔都看了她一眼。
你自己不就是個后宮婦人?
太后立即驚覺自己說錯話,微微紅了面皮,按住火氣問,“怎么回事?”
今日可不比當初,當初那一回需要靜妃鬧事,今日可不需要。
李貴猶豫一下,躬身道:“回娘娘。靜妃娘娘并未要求入殿,只在外頭求娘娘。她聽說皇太女在歷練中,因為為朝廷揭破大案,屢屢被地方官員和豪強勢力追殺,幾次死里逃生。靜妃怕太女有個閃失,請求太后……放太女九衛出京。”
太后面皮重重一抽搐。
宛如被當面打了個耳光。
太女出京九衛該隨伺,但因為是微服歷練,太后扣下了,眾人也不好說什么。
但是如此太女立了這般大功,又因此遭受追殺,再不給人家保衛力量,就說不過去了。
靜妃這次不是干政,只是以母親的身份,為女兒求告,做足了弱者姿態。
外頭又是一陣喧鬧,李貴出去,片刻后又回來,這回躬身更低,“娘娘。靜妃娘娘說她后宮婦人,不能干政,這暖閣之前久待不便。這便跪到承乾殿前廣場上去,太后娘娘什么時候氣消了……她再起來。”
太后臉皮又是一抽。
仿佛又一個耳光。還是正反抽的。
不能干政那句,堵了她嘴罵了她。
跪到承乾殿前廣場,那里百官上下朝,人來人往,這一跪,很快全盛都都會知道,皇太后苛待立下大功的皇太女!
無論是傳播皇太女的賢名,還是傳播自己的苛刻,都是愛面子的太后不能承受的。
聽靜妃的意思,不答應她就一直跪下去。
這簡直是拿上次的手段這次來對付她,還升級了。
太后氣得頭昏,上次被鐵慈頭碰頭撞一次就留下了偏頭痛的后遺癥,她手扶住額頭,怒火滿胸地想,這是誰教了靜妃那個軟腳蝦,忽然玩這么一手!
她目光轉向皇帝,但是還沒等她看過去,皇帝就下了座,袍子一掀,跪下了。
太后頓覺頭更痛了。
皇帝跪在她面前,輕聲道:“兒子不孝。兒子知太后為大乾天下計,想要歷練儲君。但慈兒已多次遭生死之險,危在旦夕。國不可無儲君,請太后令太女九衛出京。”
他咚地一聲磕下頭去。
陛下下跪,群臣自然不能坐著,所有人立即站起,在地下跪了一溜。
蕭次輔也只得跪著,跪下之前給了妹妹一個眼色。
就連太后也不能坐著了,大乾宮律,皇帝地位其實是尊于太后的,只有逢年過節,太后圣壽等日子,才會給太后磕頭。
她站起身來,忍住怒氣,道:“皇帝這是做什么!慈兒難道不是我的孫兒嗎!你們這樣,吵得我頭痛!”
說完她捂住頭,匆匆便走,皇帝在她身后喊:“太后,靜妃還在廣場跪著呢!”
太后一個趔趄,匆匆走了。
蕭次輔最先起身,來攙皇帝,皇帝一轉頭看見是他,眼底怒火一閃而過。身子一歪,倒在蕭次輔身上。
蕭次輔只是做個樣子,沒想到皇帝壓過來,皇帝身形高大,比干瘦的他結實多了,這一壓,蕭次輔站不穩,哎喲一聲摔出老遠。
皇帝袖子一甩,怒道:“蕭卿,你這是有何不滿,想要暗害朕么?”
蕭次輔:“……”
賊喊捉賊!
娘的腿好痛!
那邊太后匆匆回宮,李貴急急追上去,卻不妨忽然肚子痛起來,想著別不是先前喝了杯底下人孝敬的冰飲子壞了肚子,只好先去恭房,又命正在眼前的一位慈仁宮副管事太監伺候著。
太后回了宮中便要卸了釵環休息,那副管事太監親自上來伺候著,平常這人不常進太后的內殿,沒想到這人一手的好梳頭功夫,手下又輕巧柔和,卸了釵環,給太后梳了個方便睡覺頭發又不會亂,還很好看的發型,手指在發間穿梭的時候用了點巧勁兒按壓,太后的偏頭痛都被緩解了很多。
人舒服了,心火也就散了點,太后坐在鏡子前,想著方才發生的事,心里明白這回扣不住太女九衛出京了,但是又怕給了鐵慈兵力,到時候天高皇帝遠的鬧出什么大事來。
她在那里沉思,隨口問:“以前沒怎么見過你,你是哪里提拔上來的?”
太監笑嘻嘻地道:“奴才原是內儀監的,去年剛升了娘娘殿里副管事,掌外院灑掃雜務,等閑沒那福氣進殿伺候您的。”
“內儀監的,難怪梳一手好頭發。內儀監的人,聽說多半出身不錯?”
“謝娘娘夸贊。奴才家早年也算薄有家底,后來家道中落,和兄弟二人,一人入了九衛,一人便進了宮。”
太后聽見九衛,心中一動,道:“九衛的人員倒雜。”
她記起九衛里還有不少蕭家派系的人。又問了太監的出身。果然,那太監出身的小官家庭,七扯八彎,也算是蕭家門下。
不然也不能進她的慈仁宮。
太監彎著身子,小心地將她的白發編進辮子里去,柔聲道:“九衛是個清閑活兒,都是咱們的自己人,太女日常也不啟用,奴才那弟弟,總嚷嚷著想要換個地方,奴才知道了,教訓了他一頓,能進九衛已經是太后的恩典,怎可以得隴望蜀的……”
他說話輕輕娓娓,太后聽得舒服,心中漸漸也想明白了。
九衛組成成分可雜得很,鐵慈日常在盛都都不敢啟用,如今便派到她身邊,她如何就敢用了?
把九衛弄過去,還可以監視或者控制她的行動呢。最起碼以后可別再發生滋陽這樣的事了。叫她邀了好大的名聲去,今兒看見群臣那震驚贊賞的眼光,看了叫她堵心。
若是還不聽話,那九衛里還有……
她想起之前在九衛的布置,臉上神情漸漸舒展。
有那人在,就算是皇帝和皇太女非要把九衛弄去是有什么野心,也做不成事兒。
反而容易偷雞不著蝕把米。
身后太監微笑著攏起她的發,太后忽道:“傳次輔來慈仁宮吧。”
太監笑著應了一聲。
一個時辰后,著令太女九衛出京,駐海右滋陽的命令,便出了宮門。
大殿前廣場上的靜妃,才由人慢慢扶起來。
大殿之巔有個人站在那里,明黃袍子,看見她起來,遙遙一笑。
靜妃忽然就想起那日也曾在太后膝前一跪,出門后看見的陛下氣急敗壞的神情,和太女微帶失望的目光。
她覺得心里茫茫然的,并不明白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卻忍不住紅著眼眶,也一笑。
鐵慈背著一個小包袱,站在躍鯉書院高大的牌坊前。
書院的選址多半依山傍水,所謂師法自然,從這座高大的漢白玉牌坊下看過去,可以看見整座書院呈串聯式排列,中軸正對著青陽山最高的山峰,牌坊后的廣場后,便是一座書院最重要的講堂,黑底金字書“明倫”二字。講堂左側藏藏書浩瀚,右側祠堂拜祭先圣,飛檐斗角挑著群山間分外清透的日光,再后面便是齋舍,餐堂,武場等地,若是從空中俯瞰,便可見群山環抱之間,白墻灰瓦的浩浩建筑群左右對稱,如翼凌云。
赤雪丹霜和沈謐都站在她背后,一起土包子一般仰頭看那牌坊。
三人那日在火場失去鐵慈蹤跡后,一路尋找,順著鐵慈留下的痕跡進山,卻因為山雨沖刷掉鐵慈的記號而在山中迷失方向,找尋多日后碰巧遇上了從谷中出來的鐵慈。
說來也奇怪,他們在山中轉了那許多日,竟然始終沒能走進靈泉村。
見面驚喜自不言表,鐵慈自然帶著他們一起去了書院。她從賀梓那里領了任務,要在書院完成一期學業,并且查清他夫人的死因。
據賀梓所說,當年他忙于書院事務,忽然被急召進京,進京之后沒多久就發生了當時的“三王之亂”,先帝的兄弟唐王、魯王聯合作亂,先帝長子平王渾水摸魚,盛都連續動蕩三個月,賀梓當時并未參與其中,但是因為被數家拉攏,也受到了控制和監視,等他終于擺脫這些打算回海右時,卻接到夫人早已自盡的消息。
當時是說夫人聽聞他卷入變亂,畏罪自盡。且在死前留下遺書,稱曾再三規勸賀梓潔身自好,不涉皇權,賀梓卻執意一意孤行,卷入權爭漩渦,誤人誤己。如今傳言他涉嫌謀逆,已經下獄,顧家日日為官府滋擾,聲名盡毀。而她亦不堪其擾,為全令名,代他自盡。
并在遺書中最后道:“不設墓,不留骨,不相顧,生死黃泉,世世不見。”
鐵慈聽賀梓說的時候,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頭貫穿到腳。
“代其自盡”本就令人心底一寒,而這最后寥寥十余字,卻是要將賀梓永久地釘在痛苦和悔恨的墓碑上,生生世世,不得超脫。
不共戴天之仇尚且不會如此,這真是傳說中的恩愛夫妻?
她問賀梓這遺書可是夫人親筆,賀梓沉默良久后點頭。
鐵慈郁郁不能言,賀梓卻又道,他回來時,夫人娘家已經來人,收了夫人遺骨,準備帶回去安葬,是他拼死阻攔,老丈人才松了口,卻要求他遵守遺書所言,生死和眉娘不復相見。賀梓無奈之下只能同意,他親自修建了這座墓園,從此守墓于此,一步不出青陽山。
本來他已經心灰意冷,打算守著這墓園絕食而死。卻在夫人祭祀之日人群散盡之后,發現有人鬼鬼祟祟探墓,他由此在奈何橋設了機關,河水里種了睡蓮,養了琉璃魚,心內隱隱的疑惑,卻也升了起來。
他那夫人,出身江湖,娘家是昔日江湖巨臂一方豪強,夫人年輕時不滿家族婚姻,離家出走,占山為王,做了女匪首,看中了路過的賀梓,就擄上山做了壓寨相公。嫁給他多年來也是性情倔強,行事大膽,從來就不是那些經不住事的小家碧玉,如何會為一個捕風捉影的消息,幾次官府恐嚇騷擾,便投繯自盡?
但是斯人已逝,又留下那樣的遺言,他連遺骨都沒見過,又總害怕有人來毀她遺骨,不敢離開山谷一步,如何能查清當年真相。
如今賀梓是為什么忽然要查夫人當年自盡隱情的,他沒細說,鐵慈也沒問,最后賀梓只對她道:“我細瞧你數日,覺得你是個可擔當的。但盛都當年是我傷心之地,要我心甘情愿地去,便只有做到這一件事。當年我離開海右時,曾托付書院的諸友朋照顧夫人,現如今那些人大多還在書院,若要查清當年真相,非得先查他們不可。你去書院,我給你一封薦書,你以普通借讀身份入院,之后的事,就看你自己了。”
他給了鐵慈一個名單,鐵慈翻了翻,便苦笑。
當年能和賀梓結交,托付家小,本身就不會是弱者,如今經營這么多年,地位自然非同凡響。她簡單一翻,就看見書院現任山長朱懿的名字,再旁邊竟然當今首輔容麓川。
別說她現在只能以薦生身份入學,便是皇太女身份,怕也輕易動不得這兩位。
然而她二話不說應了。
因為……
離谷前,她去墓園前上香,賀梓沉默在一邊還禮。
走出墓園前,她回頭望,正看見賀梓沉默地站在奈何橋上,對著那一片白石地。
楊柳依依,群花馥馥。他卻將一生永久活成了這一色雪素夜黑。
她停下了腳步,終于決定將自己看見的那一幕告訴他。
“先生。”
“嗯?”
“你的懷疑是對的。”她道,“先前瞬移那一霎,我低頭看見了尊夫人的……骨殖,我看見她腹中,還有小小的……一團。”
山谷里,賀梓推窗,隔著濛濛霧氣,看著書院方向。
那丫頭,該到了書院了吧。
此行想必不會太順利,書院這些年受蕭家滲透,對皇族敵意很重。
自以為熱血的青年,總是分外容易被煽動的。
但望她能披荊斬棘,一路抵達霧氣那頭。
有些事,仿若便是命。沉淀在心中的疑惑,本已因為歲月更迭而漸漸沉寂,然而近些年,昔年往事頻頻入夢。
就在前不久一天夜里,他夢見夫人一身紅衣,腳步輕快入內堂,捏住了他的腮幫,豎眉笑問:“潑賴子當真不愿再見我歟?”
當年少年夫妻,紅燭花下,她性情嬌憨,他年少氣盛,也沒少吵架,他又素來口齒便利,夫人卻嘴拙,每每吵不過他,怒極便捏住他腮幫,罵“潑賴子”。
醒來一室冷月星霜,熱淚兩行。
舊時昵稱,暌違久矣。
他當時想,許是她泉下寂寞,終于諒解了自己,來喚自己。
許是他紅塵時日無多。
如今才明白,她竟是在催促他,埋怨他。
一生桀驁不聽話的夫君,如何最后便聽了那一次,當真依著那遺書,不相忘卻不相見了呢!
如何就沉溺苦痛,掙扎不出,任她沉冤埋骨,不見親人了呢!
如何就因為她性情剛烈,信了她會憤而自盡,決絕生死呢!
他當年離海右時,她確實不思飲食而嗜睡,當時還以為有小疾,他在盛都牽腸掛肚。卻原來那時她已有孕。
那幾個月盛都變亂封城,來往通信斷絕,他甚至短暫下獄,那報喜家書,想必也未到他手中。
成婚多年,一直無子,好容易懷孕,她如何會自盡!
如何會自盡!
霧氣漸漸游移而來,輕觸臉頰,漸漸便濕眼睫。
賀梓沉默著,緩緩放下了窗扇,最后手指仿若脫力,微微一松,窗扇咔噠一聲,重重關上。
室內外好一陣寂靜,唯余風聲如泣。
良久,才有極度低沉的,壓抑的,仿佛自胸臆中沉埋千年,終于斷續噴薄而出的哭泣,從那窗戶的縫隙里,風一般地幽幽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