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了小半夜,鐵慈才背著容蔚回了教齋。
把他在床上放下,又馬不停蹄地拿藥,拿布,拿針線,打水,重新擦洗傷口并包扎,冷敷,帕子換了一個又一個,熱度卻總不降下來。
鐵慈有點心急,怕傷口感染,想去找容溥來處理,剛起身,就被拉住。
低頭,看見容蔚已經睜開眼睛,正抓著她袖口。
他發著燒,臉色浮著不正常的酡紅,眼眸清亮如盈水,這般角度看過來時,直叫人心頭一顫。
“別出去……就在這里。”
“我去尋容溥給你施針退燒。”鐵慈道,“另外也可以讓丹霜來伺候你,她比我會照顧人。”
“你是不愿意親自照顧我?”
“耍什么小孩子脾氣,關鍵是你這燒不退,燒壞了腦子可怎么搞?或者你想當個傻白甜?”
“我不知道我甜不甜。”容蔚閉著眼睛,卻抓著她的手不放,“要么你嘗嘗?”
“完了,孩子真摔壞了。”鐵慈憂愁地抬手摸摸他額頭,“還是得去找容溥……”
“別。別去找那朵蓮花。我這里供不起。”容蔚道,“每次都陰陽怪氣的,奇怪,以前也不這樣。”
“難不成是嫉妒你的美貌?”
“也許。”
鐵慈翻個白眼,看他額頭冒汗,拿汗巾給他擦額頭,順著又擦到脖子,接著又扯開衣襟擦鎖骨,一邊擦一邊想這鎖骨可真漂亮,放銅錢能放幾枚?忽然聽見容蔚陰惻惻道:“你占我便宜經過我同意了嗎?”
鐵慈低頭一看,不得了,衣裳都快扯到腰部了。
她抗辯,“不能怪我,得怪這手。咦,這手怎么了,它為什么會有自己的意識?”
“嗯。”容蔚閉著眼睛,胸膛起伏,“這手它還會挑地方扯,我要是個女人,得告你這手始亂終棄,負心薄幸。”
鐵慈再一看,不得了,這手把衣裳拉開卻沒拉回去,美人如玉,橫陳榻上,真要是個女人,瑞祥殿又得開門迎轎。
“還要看多久?要不要順便摸一摸?這手如此戀戀不舍,要么就留在我身上嫁給我算了。”
聽見最后幾個字,鐵慈心中一跳,一開始抱持的插科打諢主意一時有點撐不住,默了一默,擦了擦假想中的鼻血,老老實實給容蔚把衣裳攏好了。
講真,真不能怪這手,容蔚身材相當有看頭,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那種類型,有些男子清瘦會有單薄感,腰細得有點撐不起衣裳。容蔚卻是那種寬肩細腰長腿的最佳身形,穿起長袍非常的好看且有氣勢,一個背影就能叫人目不轉睛那種,遑論還有極其緊繃柔韌細膩光潔的肌膚。
有種人真是上天鐘愛,得天獨厚,美色身材,增減一分不能。
鐵慈忽然想起那個盛都公子榜。真該讓評選人來看看容蔚。還有那位神秘的第一,該讓位了。
正想著,忽然肚子咕嚕一聲。
奔波大半夜,她餓了。
她隨即想起容蔚也是傷后操勞,應該也餓了,還沒問,就聽容蔚道:“我餓了。”
“你這里有吃的嗎?”鐵慈站起身尋找。
“柜子里,桌子上,床頭、書案、書箱……”
鐵慈已經在這些地方翻出了無數果脯糕點風雞臘腸……
“采訪一下,你們美人這么吃為什么還不胖?”
“我們美人天生麗質,吃肉皮膚好,吃糕點氣色好,吃果脯氣味甜。”容蔚閉著眼睛道,“你常來常吃,也會越來越美,嗯。”
這“嗯”得就頗有靈性。鐵慈嗤笑一聲,拆開一包果脯,自言自語道:“跟個老饕似的,床底下都藏吃的……只有餓過的人……”
她忽然停住,想起先前容蔚所說的話。
他小時候,應該是經常挨餓吧。
雖然出身優渥,卻饑一頓飽一頓,饑餓的滋味如此難熬,刻骨銘心,以至于他成年后,非常善于捯飭吃喝,目光所及之處都藏滿食物。
他也是那種,用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的人啊。
她聲音很低,床上容蔚一開始沒說話,過半晌卻道:“別想太多,我天生愛吃而已。你選自己喜歡的吃,但不要吃太多甜食,會反胃。”
鐵慈隨便吃了點,便站起身,道:“病人不適宜吃這些,我去給你熬粥。”
容蔚輕笑一聲,“你會嗎?”
出乎他意料,鐵慈道:“我會。我們師兄弟姐妹都會點廚藝,不會廚藝不行,餓著師傅會被塞進灶膛當柴燒了的。”
用師傅的話說,飯都不會燒,要你們何用!
她雖然身份限制,去師傅那里去的少,但基本的也必須會,只是天賦所限,技術一般罷了。
容蔚這里連油鹽醬醋米面鍋都有,樓下有小廚房,鐵慈不放心容蔚,搬了小爐子進來,守在門口慢慢熬粥。
容蔚在昏沉睡眠中醒來時,看見的就是門外曉色晨曦里,那人坐得端正,正在熬粥的背影。
他知道,葉十八看似散漫,卻實際是個做事認真的人,袖口高高挽起,拿著個勺子,不停地攪拌鍋里的粥,好讓粥熬出來更濃稠些,熱氣氤氳而上,染了曉色,染了翠竹,染了明紅的晨曦,也染了他額頭亂發細碎晶瑩。
米粥濃厚清醇的香氣傳來,他感覺自己更餓了。
隔壁門吱呀一聲,有人跨出門來,一邊開門一邊道:“誰家熬粥這么香,擾人清夢來著……”一轉頭看見鐵慈,愕然道,“你?”
容蔚聽出這是鄰居姚先生的聲音。
門口,鐵慈也認出了這位師長,沒想到他住在容蔚隔壁,她放下勺子,起身給先生作揖請安。
雖然對這位老師不感冒,但基本的尊師重道禮儀不可廢。
姚先生詫異地看一眼鐵慈,再看一眼半掩著的室內,也不知道他聯想到了什么,臉色瞬間便得古怪難看起來,鄙薄地道:“葉十八,你雖狂妄無禮,但素日瞧著你也是個有骨氣的,如今卻夜半出舍,和先生夾纏不清,你這是要敗壞你自己的名聲,還是我們教齋的清譽?”
屋內,容蔚皺了皺眉。
這老姚是個酸儒,據說背后有人,在書院一向倚老賣老,他此來教騎射,住在這人隔壁,也不知道哪里招了他的眼,日常橫眉豎眼沒個好臉,如今竟然是順便欺負到葉十八頭上了?
他撐起半個身子,準備勉力下床,噴老不死一個滿臉花兒紅。
卻聽見門口葉十八又坐了下去,一邊攪粥,一邊慢條斯理地道:“容先生為救十八受了傷,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十八前來照顧,正是知恩圖報,尊師重道之舉。未知哪兒又招了姚先生的眼,要來雞蛋里挑骨頭?”
姚先生怒道:“前幾日老夫腰痛,昨日應教諭傷風,算學助教頭痛,怎么也沒見你來伺奉?!”
鐵慈手下不停,曼聲道:“因為你丑啊。”
屋內容蔚噗地笑了聲,又躺回去了。
屋外老姚:“你說什么?”
“我說,”鐵慈站起身來,忽然大聲道,“應教諭!夏助教!聽說兩位病了?學生這里有粥,這就給您兩位送去!”
樓下有人悠悠“噯”了一聲,道:“多謝十八。你且自己用吧,老姚,一早在做什么呢?來來,和老夫一起打一套拳,保你一天神清氣爽!”
隔壁的隔壁的門砰然打開,教算術的山羊胡助教大步而出,一把揪住姚先生就走,“別拿我做幌子,我見人瞎啰啰才會頭痛!一清早的和小孩子置什么氣,走走!”
姚先生被他拽得跌跌撞撞,怒而回首:“裝得一手好孝敬!半夜鬼鬼祟祟的,老夫聽了一夜異聲,真當老夫不知道你們的勾當!”
鐵慈這才明白這老家伙一張嘴就說得不明不白的原因,敢情昨晚這屋里的動靜讓他誤會了什么,但是昨晚大半晚他們都不在,何來的“一夜異聲”?
“敞門煮粥,衣冠整齊。坦然見客。異聲何來?”鐵慈語重心長地道,“姚師博學,未知可有聽過,心中有佛者見佛,心中有鬼者見鬼?”
老姚氣得喉嚨打梗。
夏助教怒呸道:“葉十八!知道你牙尖嘴利,見好就收!”
鐵慈一笑,躬身相送。裝了碗粥,端回容蔚床前。
“我發現你罵戰從未輸過。”容蔚道。
“客氣客氣,打架還是經常輸的。”鐵慈謙虛地道,把粥碗放下,不等容蔚開口,便道::“先生,您一定不會臉皮厚到說‘喂我’吧?”
“不。”容蔚答。
鐵慈剛剛露出滿意的笑容,就聽見這坑貨道:“猴哥,為師只有一只手,吃不來粥,你且拔根毛,幻個小猴子伺候為師來。”
鐵慈:“……”
《石猴傳奇》數百年前問世,長虹不衰,如今已成傳世經典,人人耳熟能詳。
據師傅說,那是她老鄉干的。
拔簇毛吹幾十個小猴子這種事聽起來萌,但她小時候第一次聽就想,一拔一大把,不痛嗎?
“師傅。”她道,“徒兒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易毀損,這就給您去林子里捉猴子來。”
說完就要轉身,天亮了,也該回去準備上課了。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衣襟,她無奈回頭,就見容蔚撐著身子,笑道:“好,好,別跑,我自己喝,我自己喝還不行嗎?”
從鐵慈俯視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眸角微彎的弧度,那般可憐巴巴的,沒來由讓人想起乖而委屈的狗勾。
再看他受傷的手臂撐在床邊,一只手有點不方便地舀粥,頓時有些心軟,上前將他扶起,拿了靠枕靠著,端起碗道:“師傅,俺老孫向來是個心軟人,你就別給俺老孫再念緊箍咒了啊。”
說著吹了吹勺子里的粥,喂了過去,容蔚張口含了,鐵慈抽回勺子,卻抽不動,一看,容蔚咬住了勺子,烏黑湛然的眼眸正盯著她笑呢。
鐵慈無奈:“師傅,您這是又被哪個妖精勾了魂去了?”
“我猴。”容蔚道,“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