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道:“你說呢?”
“飛羽姑娘好像更喜歡華貴之物呢。”蕭問柳小聲地道,“我好喜歡這個簪子,要么……我拿好多首飾和飛羽姑娘換,南珠,瓔珞,紅玉……只要我有,只要她要!”
鐵慈溫和地道:“或者等我送給她,你可以試試她換不換。”
飛羽敢換就揍扁她。
蕭問柳不說話了,半晌嘟著嘴道:“算了,我不要了,你都送給她了,我再要,那也不是送給我的了。”
鐵慈笑而不語。
蕭問柳是個心大的,不一會兒又換了想法,往嘴里塞了點心,喜滋滋地道:“沒關系,葉哥你是盛都人,我以后也要去盛都的,我們會在盛都相遇,到時候你不要忘記我,你還要帶我在盛都玩。”
鐵慈心想等你去了盛都,你就是昭王世子妃,是我的弟媳婦,你見了我要行禮,我見了你要避嫌,一起玩?下輩子吧。
蕭問柳又絮絮地道:“你在這歷練多久,實在是辛苦了的。總不會等到大堤造完吧?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你呆不久……我們說好了,不論誰先走,都要和對方打個招呼,留下自己在盛都的所在,不許突然消失……”
鐵慈凝視著她光潔明媚的臉,忽然道:“蕭小姐,我們認識也不久,我也不過一平凡子弟,何以你這么親近我?”
蕭問柳托腮想了想,道:“我也說不清,或許那就是緣分吧。”
鐵慈微笑:“緣分有良緣有孽緣。”
蕭問柳轉頭看她,忽然噗嗤一笑,道:“葉哥你說什么呢,什么孽緣良緣的,你是怕我對你有非分之想嗎?嗯,雖然你很好,我很喜歡你,但是我是有未婚夫的人。既然定了人家,哪怕有點遺憾,但只要沒退婚,我也不能三心二意的……”說到最后她有點羞澀,低頭絞了絞袖口。
鐵慈心中再次喟嘆,蕭立衡那獐頭鼠目的老賊,竟然能有這般的后代。
兩人坐在亭子里,吃了點心,對著清風,又聊了幾句,鐵慈答應給她雕個小玩意兒,才哄走了蕭問柳。
她下去看河堤,準備新建的石堤在原有沙堤的北岸,計劃要建百丈以上,斜斜的一長條,既可以分流景江支流,又可以防止三白河急水沖刷堤壩,目前還在打樁階段。
她又去看那商人捐贈的石頭,青色的條石在河邊堆了高高長長的一條,還有配套的石錠。蕭家和縣衙承諾的石料等物還沒送來。
這些物料河泊所大使交托給了顧小小清點管理,也請鐵慈帶領人看守,鐵慈責無旁貸,不僅自己每日查看,暗中也令九衛遠遠看著。
挖堤本就是漫長而浩大的工程,鐵慈沒可能等到堤挖好再走,她繞著那青石堆走了一圈,摸了摸石頭,想著顧小小說,雖然進了賬房的門,但是并沒有接觸到最核心的,陰陽帳看來得靠偷才行。
鐵慈準備今晚就去偷。
頭頂轟隆一聲,眼看又是一場雨。
入秋之后很少有雷陣雨,但是秋雨連綿,怕又是一場秋汛。
原有的沙堤還得再加固一下。
鐵慈順著河堤往前走,經過放斗笠的地方,看似隨意地拿起了斗笠,走到無人處,從斗笠邊沿處拿出一個布卷,看了看以后撕碎。
那是兩個婢女傳來的消息,說是已經發現了育嬰堂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幼童會被送給官宦富戶人家豢養,之前那個曾拍過門被請走的人,就是代他家老爺來接人,接的是一個男孩,對方是本地衛所的千戶。還有些孩子,隔不了幾日就會半夜被悄悄接走,上了馬車,已經派人去一路跟蹤,看那模樣是往盛都方向去的,育嬰堂里也會進來一些新的孩子,但很奇怪的是,但凡長得丑的,有殘缺的,很快就不見了,也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最后說嬰堂是最奇怪的,嬰兒們都在泡藥包,說是強身健體用的,但總覺得其中有問題,她們已經偷了藥包,拿出去讓九衛的人查驗,九衛的人說就是正常的給孩子泡去濕疹的藥物,但那孩子明明濕疹也不嚴重,這事透著奇怪,還得再查查。
鐵慈看了就將紙條毀了。心想丑的弄去挖礦,美的作為交好世家大族的禮物和細作,挺好的。
只是想歸想,還是需要證據的,得等夏侯那邊回復。
九衛自從書院那次趁機清洗之后,徹底被夏侯掌握在手中,如今她使用起來,也方便了許多。
她順著河堤往前走,沒注意到身后,蕭四老爺來了。
傘下,他拈著一個細長的竹管,盯著前方鐵慈的背影,再回頭看看風雨中堆得高高的青石,意味深長地一笑。
育嬰堂里,婢仆們都在幫孩子們洗澡,經過一段時間操練,現在阿三阿四都很熟悉了。
阿三一邊給孩子洗澡,一邊悄聲對阿四道:“甲三位的那個孩子,昨天晚上說是被領養走了……”
阿四不做聲。他們有換掉部分孩子的藥,但因為不能打草驚蛇,也需要參照,所以只換掉了兩三個孩子的藥,住在甲三鋪位的那個孩子,就是沒有被換藥的一個。
那孩子長得壯大,白白胖胖,到了后期,肌膚底下的血管,微微呈現暗紫色。
阿三鼻子靈,還曾在專門給那孩子喂奶的奶娘喝的湯水中聞見藥味。
阿三忽然低下頭,撈出藥包仔細看,詫道:“咦,怎么這個藥包針腳如此細密?”
這里的藥包是兩人換過的,用的就是普通給孩子治皮膚的藥,因為臨時換,也不講究什么,他們記得藥包針腳是比較粗的。
現在藥沒動,藥包卻好像被拆開過又重新縫上了。
阿四沒說話,片刻后,慢慢地把目光轉向梅花杏花那邊。
沒有理由,他就是覺得,如果有人拆開查看過他們的藥包,那應該就是這兩個女人。
阿三忽然驚道:“哥,哥!”
梅花聞聲回頭,正看見阿四色迷迷(?)地看著她,鼻孔下方,緩緩流出兩道鮮紅的血來。
梅花:“……登徒子!”
阿四:“……”
阿三直著眼睛絮絮叨叨地道:“哥,哥,十全大補丸補過頭了,又流鼻血了!得換個丸子吃,哥,哥哎你別走啊!”
天平坊的賭坊最近來了好賭之徒。
賭坊從來不缺好賭之徒,但是這位依舊很快脫穎而出——他進賭坊的時候,雙頰凹陷,衣角帶灰,神情疲倦,顯然經過長途趕路剛到,但是旅程的疲倦也沒能阻止他的高昂興致,他進門,坐下,之后三天三夜,除了解手,沒在賭桌前挪窩,連吃飯喝水都是旁邊有人喂。
那人眼窩深陷,目光卻如燃妖火,像一個癮君子終于找到過癮的寶貝,挪開一秒眼光都覺得浪費。
這樣的賭中老饕自然不能放過,賭坊的莊家使盡渾身解數,讓對方沉迷在四方城中,不知今夕何夕。
一開始是贏的,后來自然就輸,輸到最后銀子就成了數字,銀票嘩啦啦地堆在面前又推出去,燈光映著人蒼白迷離的臉。
賭坊二樓的休息間,鑲嵌翠鈿寶石的青紗燈下,坐著寬袍大袖的飛羽,一頭長發如流水,烏光錚亮地拂在肩頭,透過半開的拉窗,可以看見底下那好賭之徒微微發亮的腦門和鼻頭。
叩門聲響起,他道進來,進來一個面目尋常的灰衣人,輕聲道:“又輸光了,還加嗎?”
這已經是這兩日第七次詢問。
飛羽彈彈手指,道:“加啊,怎么不加?我十一哥好不容易過一次癮,怎么能不讓他玩個痛快。”
來人領命而去。
室內另一人沉聲道:“我看他方才已經流了鼻血,再下去怕真的要一頭栽在賭桌上。”
桌上青花瓷瓶里幾朵玉簪花開得潔白雅致,飛羽用手指輕輕掐那花莖,笑道:“真可憐。”
那人垂下頭,心想慕容家的兒子們確實可憐,遇上了這位主。
比方下面那個賭徒,堂堂十一王子,現在聲嘶力竭,鬢發散亂,和那路邊混混也沒什么兩樣。
以前只聽過有種藥物讓人上癮逃無可逃,沒想到賭癮也這么可怕。
十一王子原本沒有賭癮的,王侯之家,管束嚴厲,沒機會碰觸這些。
是被這位引誘染上的。
引他賭,引他玩,讓他癮越來越大,在他最不可自拔的時候,再派人向金側妃密告。
金妃怎么能允許自己的兒子染上這種惡習,當即金家全部出動,全方面封死了十一王子的賭博之路,著人不錯眼底盯著他。
一個賭徒被這樣管束著,原本慢慢地也要好一些。但是這位時不時派人在十一王子出現的地方,做些不經意的博戲之事。
比如幾個小廝打牌,比如幾個愛妾斗蟋蟀。每每讓他看見,卻又堅決不讓他參與。
玩不得,卻又總看見,看見也不能過一把癮,那癮就被吊得更狠,日日抓耳撓腮,無心吃喝。
然后這個時候,忽然有人和十一王子說起內陸的賭坊的花樣。
十一王子得了點撥,才想起在遼東到處是金家的眼線,無法賭博,但是出了遼東,誰還能管得到他?
但要如何出遼東,這又是個問題。
結果瞌睡逢著熱枕頭,金州衛軍內部出事,幾個士兵大打出手最后牽連成全營鬧事,大王派人前去查辦,十一王子聽說,積極地兜攬了這差事。
金州衛處本就是伸向大乾的最近的鉤子,從那里出海,不過一日便能渡過海峽上岸,再快馬兩三日便能到這里。
十一王子想必以為是海闊憑魚躍,卻不知道處處都是十八王子張開的網。
否則金州衛怎么可能那么巧就出事呢?
來了這賭坊,十一王子投身牌海,賭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道自己錢早已輸完了。
帶進來的人里有十八王子的人,真正忠心耿耿地被攔在賭坊外。
輸完了,十八王子就幫他加,天平坊是允許抵押物抵押的,一開始加的是錢,后來就是物,比如這次加上的就是東明縣外百里的一處莊園的地契。之前的幾次物契,也都是假的。
如果再輸掉,十一王子欠下的債務,大概就要賣掉遼東王宮了。
室內這位繡衣使見慣殺戮生死,此刻也不禁為自己使主的手段而暗暗心驚。
這般草灰蛇線,隱忍布局,誰又能抵?
樓下,瑩瑩燈火下,十一王子眼底已經滿是血絲。
他狠狠捻著手里的牌,在身旁的人想要勸阻的時候,咬牙道:“再把一把,翻了本我就走,玩完這一次,必定戒了!”
“嘩啦”一聲,牌九清脆地砸在玉石桌面上,十一王子微微抬起屁股,伸長脖子去看,片刻,頹然地往后一倒。
“十一爺……”身邊人拉他。
十一王子呼嚕一把臉,“再來。”
莊家敲敲桌面,“銀子呢?”
十一王子一怔,一直暢通無阻地賭著,他已經忘記還有賭注這回事。
“銀子呢?”他問身邊隨從。
“早沒了……”
“那……我的東西呢?”十一王子摸身上的飾物,來之前也帶了些值錢物事。
一摸也摸了個空。
“……那些也早抵押了……”
“那我現在……”十一王子剛想問既然早就沒了那他現在的賭注是什么,忽然見幾個大漢匆匆擠進來,滿臉猙獰地道:“不對!那地契是假造的!人莊園主還在家里,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
轟然一聲,四面站起了無數人。
十一王子連續多日不眠不休,耗盡腦力,此刻腦中一片渾渾噩噩,眼看人逼近來,恍惚里還覺得是在汝州的賭坊內,撐起架子怒道:“什么混賬玩意,敢對我無禮,不過區區一點銀子……”
莊家截斷他的話,陰陰笑道:“區區一點銀子,計三千一百二十六萬九兩七錢,抹去零頭,三千一百二十六萬。請公子現在惠賜。”
十一王子呆了呆,吃力地轉動腦子,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數字,隨即便暴怒起來,一腳踢翻了凳子,“胡扯亂彈!怎么可能輸這么多!”
莊家眉頭一挑,怒從心起,這天平坊誰不知道背后人物,開業以來哪有人敢這般鬧事。
不過蕭家作風向來算謹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十一王子,覺得這個瘦猴倒也有幾分氣度,想起往日四老爺的吩咐,不禁有些猶豫,正待再解釋兩句,忽然有人進來,匆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莊家的眉頭猛地挑起來。
好哇,不僅地契是假,之前抵押的一些珍奇物件也是假,甚至里頭還有只能上貢的東西,還有官府懸賞的失竊物。
這不是給蕭家挖坑嗎!
原來是個江洋大盜!
莊家失了最后的耐心,呸地一聲吐了口口水,“賭輸了賴賬還造假栽贓,咱們便是善心人家,也由不得你這般放肆!”
“誰敢——”十一王子話音未落,身后一人按著他的腦袋,砰地一聲把他臉壓撞在桌子上。
他的隨從有人掄起凳子,有人趁亂逃出,十一王子大喊:“混賬,住手!我是……”
他的聲音淹沒在拳打腳踢之中。
人群一層層壓上去。
其間十一王子幾次欲掙扎出來,他畢竟出身遼東王庭,雖然氣短身虛,本也不該被這些打手完全壓制。
二樓上,飛羽攀著欄桿看著,忽然手指一彈。
一線寒光,精準地繞過疊壓紛亂的人群,射入了十一王子的腰眼。
十一王子抽搐一下,唔唔兩聲,眼看著便說不出話來,身軀也漸漸軟了下來。
賭徒們早已四散,屋內只剩無賭坊的人,砰砰砰拳頭擊打身體聲音,僵硬而沉悶地響在室內。
飛羽在欄桿上笑吟吟扯花,每一拳,便扯掉一朵玉簪花瓣。
飄飄灑灑的雪白玉簪花瓣從二樓旋轉而下,落在人群中央,再被那些拳頭碾碎成泥。
像灑了一場漫天的紙錢。
十一王子于人群紛亂揮舞的手臂中,和渾身漸漸消退的痛感中,最后勉強睜開眼,在交織在頭頂的晃動的黑影中,看見頭頂落下的茫茫的白,和那白中,半張眉眼含笑的臉。
那人眼波流動,似嗔似喜。
他腦中豁喇一聲,似掠過一道閃電,有什么要沖出咽喉,他張嘴,卻在此時一拳重重擊在他心口,張開的口中,無聲地流出一道黑血。
眼前碎花白霧和那張淺笑的臉,電光般一閃,隨即永恒滅去。
人們還在砰砰地捶打,那軀體已經沒了聲息。
有人忽然道:“咦?”停了手,將人翻過來。
片刻安靜,有人道:“打死人了?”
莊家皺眉,探過頭,道:“老樣子處理。”
“是。”
漸漸冷卻的軀體被抬了出去,那張青白的臉,始終大張著嘴,睜著眼睛,大抵是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
飛羽在二樓靜靜看著。
恍惚里看見一個孩子,在冰雪消融的土地上奔跑,臉上和手上已經因為跌倒無數次,被石子冰塊割出許多細小的傷口,卻不敢停下腳步。
身后巨犬成群,咆哮追擊,那噴射著腥氣的口幾乎緊貼著他的腳跟。
有人在山坡上笑,呼喝著那些巨犬將他包抄。
那孩子忽然一個踉蹌,跌倒在地,立即便有無數巨犬騰空而下,一層層壓到他身上。
追擊變成了肉搏,廝打聲,叫喊聲,狗吠聲,還有山坡上那些血緣上的兄弟,酣暢而扭曲的笑聲,交織成一片快要將人淹沒的喧囂。
孩童尖利的聲音快要戳破人的耳膜。
“咬啊,咬啊,撕碎他的臉!”
“對,撕了他的臉皮,省得這小妖媚子蠱惑我們,害得我們被母妃罵!”
“既然那么喜歡做女人,那么把那玩意兒也咬掉了算了!”
忽然一聲狂吠,一只巨犬掙扎出狗群,連帶著那小小的人在山坡下泥濘地滾成一團。
那狗叫得凄厲,蓋過無數聲音。
山坡上的孩童們漸漸失了聲音。
看見底下,那孩子一口咬在狗的頸項上,無論被怎么狂甩也不松口,雙方的作用力下,那狗頸項的皮被慢慢撕開,連帶一直撕裂到狗臉。
其余巨犬受驚,夾尾而逃。
山坡上的孩子們呆若木雞。
底下“嗤”一聲,那狗狂吠一聲,半截狗臉沒了。
那狗甚至顧不得痛,一個翻滾,拼命掙扎而起,灑血而逃。
只留下那孩子滿身凌亂地爬起,坐在泥水雪水中。
半晌,狠狠地吐一口,吐出滿嘴帶血的狗皮狗毛。
飛羽笑著,看著那尸首被抬著正經過自己樓下。
她手指一揚。
最后一朵完整的玉簪花飄落,正正落在慕容竣臉上,蓋住了他至死大睜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