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司言掌握一部分原王軍和西戎王城原有的戍衛營,加起來大概五萬人左右,除了一萬固定守衛王城和他自己的士兵之外,其余的都駐扎在城外三十里。和那木圖同樣駐扎在城外的軍隊,會輪番進城換防。
這也是大王子既要表現信任獲得他們的忠誠,又害怕他們掌握了王城的守衛,將自己置于危險之地。所以宮城是大王子自己的人守衛,王城內外城都是那木圖和左司言輪番調人守衛,每隔一個月換防。
拿到令牌后,容溥換裝親自出馬,仿造左司言的字跡畫了手令去調兵。
左司言的字跡也是小武通過寵姬的手拿到的。
戚元思和大武留在翰里罕漠,沒日沒夜做測繪,推斷如何引水灌平原。鐵慈帶進王城的只剩下幾個學生,但是不妨礙她張開大網,下一局將王城三巨頭都套進去的棋。
這邊鐵慈留下,等著后頭的戲。
果然沒多久,大王子的兵到了,二話不說,就要將這批大乾行商鎖拿。
罪名是破壞王宮,妖言惑眾。
百姓還是怕軍隊的,軍隊一來,看熱鬧的散了大半。但是也有很多留了下來,聽后來的人竊竊私語王宮剛發生的被雷劈的事。
那木圖剛說了要做好兄弟,正遇上這事,自然不好意思不管,當即越眾而出詢問何事。
那外戍衛首領見他十分恭敬,說明了來由便要將人帶走。
那木圖虛虛一攔,“慢著!”
外戍衛首領眉頭一皺,心想大主事以前可不這樣,如今果然是狂妄了。
“你說這些行商裝神弄鬼毀壞王宮?”那木圖是真心感到驚詫,“怎么可能?這些人今天一直在拍賣,一個都沒少,中途也沒出去過。”
四面膽大的百姓紛紛插嘴,“是啊,人不都在這兒嗎?”
外戍衛首領帶著那個看見鐵慈身影的護衛,他對著站成一排的鐵慈和容溥等人,手指轉過幾次,最后猶猶豫豫停在鐵慈面前。
鐵慈一臉詫異挑高眉。
百姓們更詫異了。
“商隊首領也一直都在啊,哎喲,我被他那大花戒指炫出來的陽光刺得眼淚水就沒停過。”
“就是,咱們就沒出過這個門,人走沒走咱還能不知道?”
那木圖越聽越覺得無稽,心中隱隱對大王有些不滿。
這莫不是聽說自己在這里拍賣,特意來下他這個舅舅面子的吧?
這王位還是老子扶你坐上去的,屁股還沒坐熱,架子倒先擺上了。
他心里不舒服,便冷著臉擺了擺手,道:“我可以為這群行商作證,他們確實沒有人出去過,大王大抵是誤會了。隨意抓捕大乾人于兩國邦交不利,你們且收手吧。如果你覺得無法交差,我便親自隨你進宮解釋一二。”
鐵慈立即感激地對他長長一揖,滿足了老頭的自尊心。當下更不管外戍衛首領的難看臉色,強硬地呼喚自己的護衛軍,把兩撥人隔開。
外戍衛首領心中惱怒,但是也不敢和那木圖硬頂,只得道:“既然大主事要為嫌犯作保,在下也做不得主,還請大主事親自進宮和大王說明。”
那木圖也便應了,正要走,忽然廊檐下悄悄走出一個人,站到了鐵慈身邊。
鐵慈一見她就心中一震,暗叫不好。
竟然是烏梁云珠。
她應該早就被迷倒,等事情了結再找個理由解釋了送回去,鐵慈知道她們的身份,不愿意節外生枝。
帶她此時出現在這里,就說明出現了意外。
她轉頭,烏梁云珠也正偏頭對她看,目光交接,她唇角一歪,扯出一個森然的笑,悄聲道:“答應和我睡,我就不說你方才不在這里。”
鐵慈只稍稍沉默,她便揚聲道:“舅祖父……”
那木圖聞聲轉頭,詫異地道:“云珠你也在這里。”
鐵慈悄聲道:“行。”
烏梁云珠咧嘴一笑,小虎牙一現即逝,輕聲道,“現在,和我舅老爺說你想娶我。”
鐵慈皺眉。
此時和那木圖說這話,那就是在找麻煩。
她只稍一猶豫,烏梁云珠便道:“舅祖父我和你說……”
忽然一個女聲道:“妹妹別胡鬧。”
烏梁云珠回頭,看見烏梁木真也來了,身邊站著容溥,烏梁木真追求容溥來了這么多次,這還是容溥第一次站得離她這么近,她臉上神情有點茫然,卻又透著點無法控制的喜悅。
烏梁云珠冷笑,“怎么,被迷糊涂了,還不知道這里是一家黑店嗎?”
那木圖:“你們姐妹倆怎么都在這里?云珠你方才要說什么?”
烏梁云珠道:“我在說這些行商有問題!舅祖父你不要給他們作保!他們迷倒了我!我還看見他出去了!”說著惡狠狠地指著鐵慈。
鐵慈神情不變,無奈地笑了笑。
烏梁木真看容溥一眼,他正鼓勵地對她微笑,烏梁木真臉一紅,道:“舅祖父,沒什么,我們來這里看拍賣,妹妹錢不夠買看中的首飾,正和人生氣呢。”
她這么說,那木圖立即恍然。
小公主向來暴躁任性,大公主卻溫柔謙恭,那木圖自然更相信烏梁木真,再看鐵慈一臉包容的無奈,便覺得一定又是烏梁云珠一言不合和人作對了。
鐵慈笑道:“原來是兩位公主。兩位公主不必惱怒,想要什么,小的奉送便是。”
那木圖聽了滿意,點了點頭,道:“云珠不許再任性。不然壞的也是你父王名聲。”說完便和外戍衛首領一起離開,烏梁云珠氣得一跺腳,“我說的是真的!姐姐被迷昏了頭!這群人不是好人!”
可惜那木圖早已去得遠了。
烏梁云珠還要說,鐵慈已經微笑著握住了她的手,親熱地道:“公主,走,進屋挑選你喜歡的首飾去。”她輕輕一拉,烏梁云珠再也說不了話,被她輕松拉進了屋內。
鐵慈一直把她拖進了屋內,一邊走一邊思索如何安撫下這個性情驕縱又沒有底線的西戎公主,卻見椅子上坐著鷹主,福娃娃面具心不在焉地斜戴著,修長的手指卻在盤弄著什么,坐姿散漫,瞥過來的眼神卻如刀鋒。
看見兩人進屋,他起身伸手來迎,鐵慈正詫異他如何就這么積極了,個高腿長的鷹主已經到了面前,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小刀狠狠扎進了烏梁云珠的心窩。
再拔出來時,鮮血噴了鐵慈半邊臉頰。
這一下實在太過意外,鐵慈心口一窒。
跟在后面進來的烏梁木真看見的只是兩人背影,看見妹妹的步子忽然一頓,下意識要問,已經聞見血腥氣的容溥眉頭一皺,衣袖飛快在她臉上一拂。
烏梁木真再次軟軟地倒了下去。
容溥也不扶她,方才的溫柔體貼都不見了,只在她倒下時有點嫌棄地拎住了她的衣領,又有點嫌重,推給了后面跟上來的田武。
最后面楊一休干脆沒進來,啪地把門給關上了。
鐵慈探了一下烏梁云珠的鼻息,沉默地將尸體放了下來。
“為什么?”
鷹主取出白布,慢慢擦拭他的小刀,道:“對你胡言亂語,可不就該死么?”
鐵慈凝視著他,道:“如果你這般嗜殺成性,草菅人命,我會考慮是否應該扶持你。”
大乾不需要一個好戰殘忍的鄰國君主。
鷹主手一頓,才道:“我了解這孩子,她就是個魔王性子,既然給她看見了,不殺后患無窮。”
鐵慈沉默。
鷹主冷笑一聲又道:“莫要以為我是怕你不幫我。我都是為你好,你不明白?”
“別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干涉控制自作主張。”鐵慈道,“下不為例。”
鷹主又笑一聲,起身出去了,看也沒看地上的尸首一眼。
鐵慈嘆息一聲,道:“這王八羔子,現在怎么變成了這個德行,玩什么酷炫狂霸拽,真想一巴掌把他腦子里的水都給扇出去。”
容溥道:“他本就心性偏激了些,乍逢家變,走火入魔,難以自控也是有的。你……小心些。”
鐵慈在想著心事,也沒聽清他說什么,道:“反正事情這兩日之內就要了結,你且把烏梁木真看好吧。將來遠遠送出王城讓她隱姓埋名過活就是,莫要參合王權這一遭了。”
她自己自幼卷入皇權爭奪,吃夠了其中的苦頭,下意識總想讓這些無辜女子避開。
容溥看著她,道:“殿下寬慈。”
“呼音那邊沒有消息過來嗎?”
“這兩日沒有。”
鐵慈和呼音那邊一直保持著聯系,并帶走了呼音一部分軍隊,隱藏在王城百里外的深山中。只待這邊開始動手,那邊就奔襲而來呼應。
大王子還有一支軍隊,正在王城外的黑河和裘無咎的聯軍對峙,雙方打了幾場,各有勝負,彼此都有牽制和顧忌,都不太積極,所以還僵持在那里。
正因為城內外都有軍隊,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所以鐵慈才選擇同時對城內三個地位最高的人下手。
而王城這邊一旦拿下,留在原地牽制裘無咎其余軍力的呼音主力就可以趁夜拔營,和自己兩相夾擊大王子和裘無咎的軍隊。拿下王城周邊所有地盤和軍隊。
昨日剛得到消息,說是遼東梁士怡反了,還把遼東王的長子給殺了,反得比預期要早,也比鐵慈想象中手段更絕。
但是遼東王好像早有準備,梁士怡來勢洶洶,卻并沒有占到便宜,遼東王竟然很早就調動軍隊,將梁士怡包圍,分割打散,目前正在左屯一帶勉力掙扎。
這個消息還是鷹主留在王城的舊屬帶來的,是送到王宮的秘密軍情,現下大家深入他國中心,消息不通,得到些零散消息,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
鐵慈有些失望,想要的遼東內亂沒有發生,遼東王不愧戰場起家,嗅覺靈敏,竟然早就察覺了梁士怡的異動。
她忽然想起飛羽,心中一跳。
雖然飛羽走得突然,去向含糊,但她直覺告訴她,他得行動和遼東有關。
他是去參合那渾水,還是去刺殺誰?
殺梁士怡,還是……殺遼東王?
但如今梁士怡和遼東王都安然無恙,那飛羽是不是……
她的心砰砰砰跳起來,看一眼遼東方向,真恨不得立刻便解決手頭的事趕去遼東看看。
容溥一直蹲著查看烏梁云珠的尸首,忽然道:“為什么她能忽然醒來?”
鐵慈一怔,她原以為烏梁云珠想必是加料的零食吃得不夠,所以提前醒來看見了自己,然而她隨即就想起,烏梁云珠十分貪吃她這里的零食,不吃到最后一塊絕不罷休,她中的藥只會比烏梁木真多。
“我的藥她只要接觸了,不管多少,都不會提前醒。”容溥對自己的藥很有數,“她一定是吃了解藥類的東西。”
容溥細細查了一遍,從她腰側拎出一個袋子,那一般是放肉干零食的布袋,容溥從里面翻出一些黑色的果子狀的東西。
他掰開烏梁云珠的嘴,她的齒縫里果然有一些黑色的痕跡。
容溥掰開那腌制過的果子嗅了嗅,眼神深沉。
鐵慈卻翻開了那個袋子。嗅了嗅袋子里面的味道。
一股非常醇厚的參味。
每年遼東上貢,送來的上好老參,就是這個味兒。
別處的參都遠不如遼東出產。
“裘無咎?”
與此同時容溥也道:“這藥似乎有令人上癮后控制精神的成分。”
兩人對視一眼。
最有可能的是裘無咎,裘無咎用藥物控制烏梁云珠?
他想做什么?
他一邊離開王城擺出無心王位的姿態,一邊用藥物控制大王子的小女兒。
他這藥物是只控制了烏梁云珠一個人,還是針對了整個王宮?
他人不在王城,還這樣控制著,他還是要回到王城的。
什么時候回來?
鐵慈隱隱覺得,裘無咎心思深沉,難以捉摸,是一個變數。
容溥蹲在烏梁云珠尸首前,似乎在沉思。
外頭卻傳來敲門聲,長長短短,是左司言那里有動靜了。
鐵慈只得起身往后院去。
她走后,容溥讓田武幫忙,把烏梁云珠的尸體搬到一處臺子上,又命他準備了小刀等物,關上門窗,拉好簾子,讓田武打下手。
屋子里傳來田武有些驚異的語聲:“您這是做什么?”
“嘔……”
“監院您不嫌惡心嗎?我記得您連別人傷口都不碰,都是您小廝動手……”
半晌,里頭才傳出容溥淡淡的語聲。
“只要對她有用,死都未必怕,怕什么惡心呢?”
這里是王城最大的酒樓,鐵慈包了一整日,在后院設置了客人休息的場所,但只有左司言和他的寵姬用上了。
泡完溫泉,寵姬便使盡渾身解數挑逗,左司言聽得郁氣盡消哈哈大笑,一把捧起寵姬,進了客房。
客房布置得帳暖香濃,紗幕金鉤,地毯厚實長絨,踏入腳步無聲。
寵姬在左司言肩頭媚笑,齒尖輕輕啃著他肩頭肌肉。
方才在溫泉池子里,她已經給自己用上了藥,那藥一半內服一半外敷,內服的通體舒暢,外用的滑潤舒爽,她越發相信這藥的廣告效果。
左司言的手在她身上摸了幾摸,便滿意地大笑起來,道:“浪女人,這么猴急的。”將吃吃笑得寵姬推倒在床上。
艷粉色紗幕層層疊疊落下來。
燈光斜斜映出交疊的人影,起起伏伏,像獸。
雪原之上馳騁著隊列整齊的軍隊,沒有旗幟,明甲反射雪后清冷的夜光。
軍隊行進得很快,向著王城的方向。
一匹快馬趕了上來,“報——”
最前面被數騎圍擁著的輕裘老者回頭,招手示意四周讓斥候兵過來。
斥候兵氣喘吁吁地道:“大帥,默特呼蘭收拾了殘兵,竟然一直跟在我們后面!”
四面將領一聽,頓時大罵起來,有人要求立即回頭收拾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有人嘲笑這女人自尋死路,還有人則不解地問輕裘老者,既然已經轉回頭摸到默特呼蘭大營并獲得大勝,為何不乘勝追擊,反而一扭身趕來王城?
裘無咎微微一笑。
“如何乘勝追擊?默特呼蘭在那山谷扎營半年了,對那周圍地形熟悉得很,你若追擊,她們要么散入周邊大山叫咱們無處找尋白費力氣,要么利用當地地形回頭給咱們掘個坑,咱們不熟地形,又因為追擊人手散開,很可能便著了道兒。勝局轉敗,何其蠢也!”
眾人恍然。
“那現在我們回頭弄死她們!”
“何必在這路上耗損力氣呢。”裘無咎道,“王城就要有大變動了,誰趕上時機誰就是未來西戎的王。成了西戎的王,這些都是散兵游勇。大家都在追趕時間,就不要在這些小貓小狗身上耽擱了。”
眾人向來信服他,不再提出異議,只有一個副將問:“大相,王城會有什么異動?拿下王城之后,咱們還打算和梁士怡聯合嗎?”
“和那喪家之犬合作什么?”裘無咎悠悠道,“我要的可不是遼東。”
眾人詫異,心想那你一直和梁士怡保持聯系,做出一副要勾連的模樣做啥?
“西戎以為我要和遼東勾結了拿下西戎,大乾以為我要和西戎勾結了謀奪遼東,但西戎本來就該是我的,而我真正想要的,他們都不懂。”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但也知道裘無咎的性子,沒到時候他不會說的。
裘無咎似乎想起了什么,饒有興致地道:“其實以上我說的理由都是廢話。”
眾人愕然。
裘無咎牛頭不對馬嘴地道:“我留在定安王那里的暗樁,最近給了我一個很有趣的消息。”
“他那城府比海深心思比狼狠的小十八,宰了他好幾個最愛的兒子,寵誰宰誰,連老大都宰了。然后定安王居然還不舍得殺他,給了他一個任務要他去殺皇太女。”
“這就有意思了。”
“皇太女遠在盛都的話,慕容翊現在那德行,怎么能做到千里迢迢越境去刺殺皇太女呢?”
他想起之前留在大乾的細作給他傳來的一個猜測,唇角笑意更深。
“那除非,皇太女就在附近。”
“那么問題來了,皇太女在附近的話,那就該在永平,永平狄一葦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卻沒出現,顯然她已經離開了永平。”
“那么她會在哪里呢?”
“遼東王可能以為皇太女隱藏在永平附近,但只有身在西戎的我們,才能從西戎不斷變化的局勢里猜測到某種可能——想想最近西戎突變的戰局。忽然沖出大漠的烏梁碩野和如虎添翼的默特呼蘭。”
儒雅如老學究般的裘無咎,微微一笑。
“西戎王城有貴客至,你我焉能不親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