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靜了靜。
片刻之后人群哄然。。。
前兩條,是大家都知道并且腹誹的事兒,但后一條卻涉及軍事機密,尋常百姓無從得知,乍一聞大軍壓境,頓時面露驚惶和憤怒。
那文士趁熱打鐵,高聲道:“如此我等有三請。一請,請殿下憐惜百姓,收回前令,于我燕南免稅免賦,以彌補之前所受之盤剝。”
“二請,請殿下退回行宮,安撫建造行宮之百姓民夫,徭役折抵,并上書朝廷自承己過,發誓于我燕南永不隨意加賦。”
“三請,請殿下退兵,不入昆州。以免太女鑾駕及三千護衛入城,諸般供奉,擾我傷我民生。昆州去歲附廓縣洪澇,前年旱災,天災不絕,民生難繼,求殿下垂憐。”
說完他帶領諸生,深深一躬到地。
他身后,堵住道路的數千百姓,有人帶頭跪下,大聲齊呼:“請殿下垂憐百姓,退兵、退宮,退出昆州!”
更多的百姓跟隨跪下,呼喊之聲如浪起伏,“請殿下垂憐,退出昆州!”
這是自從加稅開始,昆州百姓便在有心人煽動之下密謀之事,所謂法不責眾,皇太女還沒來昆州,就折騰了黔州,如今她擺開儀仗來燕南,誰知道她進了首府之后,還會發生什么事?誰又知道萬一燕南被收歸朝廷后會有什么變化?到時候燕南就是后娘養的,能求得什么恩典?
對于百姓來說,不過圖日三餐夜一宿,寒舍不入風雨,閑來把酒話桑麻,誰要來打擾侵犯這份清凈,誰就是敵人。
所以當有人簡單粗暴地說,天下大勢其實都在民心向背,百姓齊聲說不要,皇儲也不能馬踏黎庶。先不說皇太女車駕今日若是退上一步,就再也進不了昆州,如今燕南百姓爆發民潮,攔道太女車駕,痛斥皇儲不慈,請太女滾回去,這名聲傳回朝野,傳遍天下,這太女一世名聲也就毀了。
自然不能再在燕南作威作福。
百姓想到燕南老王的仁慈愛民,想到游氏父子的寬容恤下,想到一直以來相對自由的民風,和傳說中中原的諸多規矩和中原官吏的險惡狡猾,一時連眼前殷殷鮮血都忘記,呼喊之聲越發激烈。
最前面的一排百姓,喊一聲,磕頭,起身,往前三步,再喊。
百姓向來盲從,后頭的百姓便也喊一聲,起身,往前,再喊。
再跪,向前三步,再喊,人群越來越密集,聲音越來越響。
若從高處下望,便可看見黑壓壓的百姓如大潮,卷沒了整條官道,這潮水在看似雜亂實則有序的帶領下,慢慢前移,以一種沛然莫御的氣勢,一步步向車駕逼近。
而車駕始終巋然不動,鐵甲光寒,凝立如巖。似乎并不憤怒,也不急躁,只冷冷相看,看這蓄謀已久為人所煽動的風潮,到底能吹動亂塵幾許。
三千護衛旌旗都似凝固在這午后劍一般的灼熱陽光里,長長的隊伍如一條冬眠的黑色巨蟒,盤踞道前。
民潮緩緩逼近,即將和那條冷酷巨蟒,轟然相撞。
昆州城外的另一個方向,和鐵慈的儀仗大抵百里距離,有一片連綿的青山,不算高,連接著廣闊的平原,另有兩座山脈遙成犄角,所謂前照后靠鳳凰嘴,于風水中可稱寶地。
因此成了老燕南王長眠之地,親王大墓就在這一片青山之中,周圍有千名衛軍鎮守,也有專門的守墓家族守護,尋常百姓,不能入這座叫做凌山的山峰周圍十里。
凌山北峰最為高峻,連獵戶都少去,暮色初降的時候,山頂的長草簌簌而動,探出幾個烏黑的腦袋來。
當先一人,面皮白,身形高,文質彬彬,儒士青衫,看上去像個游學士子,眉宇間卻比普通士子要多幾分高門大戶里才能浸淫出來的高華之氣,一看就知道身份不低。
東閣李大學士之子李蘊成。
他身邊的男子,生得面貌清秀圓潤,眼神靈活,卻是馮桓。
旁邊還有死黨常千磨等人,也就是盛都城最富盛名的那一批紈绔,誰也想不到,這批人竟然在離昆州城百里之外,便在挑選出來的精銳護送下,悄悄離開了隊伍,快馬驅馳,直接來到了凌山。
李蘊成手里很稀奇地抱了個羅盤,像個風水堪輿先生一般,繞著山頂走了一圈,最后指著北峰和南峰之間一處稍稍下陷的山頭道:“大抵便是這里了。”
說完他露出一絲苦笑。
李蘊成自幼好學,讀書不倦,卻沒什么興趣去和寒門學子爭奪那僧多粥少的功名前途。反正以他的家世,自有恩蔭。因此他的讀書便顯得閑散瀟灑,無所不讀,無所不學,府上不僅有經學大儒,也有偏門才士,天文地理星相乃至風水堪輿之術,李府里都能找出人才來。
李蘊成也對這些旁門左道之學尤其感興趣,小有所成,只是卻不知道皇太女是如何知道的。
李蘊成想著這一路,先是被皇太女按著在黔州主持大船前行,和一路官員迎來送往,勾心斗角,被人為按頭成了太女黨也罷了,現在竟然還要來幫她挖墳!
不僅挖墳,還要尋尸,不僅尋尸,還要把尸體給拖走。
再想想這具尸體的身份,李蘊成就頭皮發麻。
在燕南的地盤上,挖深受燕南愛戴的老王的尸,這種事,皇太女是怎么想出來的?
說是得了一些隱秘的消息,說燕南老王死得蹊蹺,因此皇太女自己盛大出行吸引游氏父子注意,卻暗中派了這一隊人來查證此事。
李蘊成看一眼身后的人,一部分是太女護衛中的精銳,一部分卻是那慕四帶領,這些人形貌怪異,高高矮矮,看上去更像江湖之人。
李蘊成作為李大學士的兒子,多少也知道一些密事,比如皇太女身邊那個神秘男子,身份其實是遼東世子,且這位世子名聲惡劣,行事陰狠,絕非良人。但顯然皇太女不覺得,她和遼東世子的關系,豬都能看出與眾不同。
這個慕四則是遼東世子的親信,不想這么隱秘的事,皇太女竟然也和遼東世子同謀,就不怕萬一對方反水,她就會萬劫不復?
李蘊成曾經奇怪過蕭次輔為什么不拿此事做文章,皇太女戀上遼東世子,往小了說是失了儲君身份不識大體,往大了說幾乎可以往謀逆叛國上扯,可做的文章實在太多。
李大學士當時沒說什么,只說大抵是蕭次輔覺得時機未到。
什么時機,李蘊成不敢想,只是自己等人被皇太女裹挾著出行,不可避免被捆綁著越來越深,一旦真到了那所謂時機,天知道會給家族帶來什么樣的麻煩。
但是當此之時,也由不得他說不,甚至出行之前,父親召他書房說話,特意說既然已經給捆在了太女身邊,就不要想什么三心二意的事,更不用管家族的傾向,只管行臣子的本分,盡能盡的人事便好。便如那容家子就是個聰明人,太女信任他,他就絕不辜負這份信任,死心塌地地給太女謀名謀人謀利,不去管容家到底是個什么心地。太女看似強硬,實則內心仁厚,有這份情誼在,將來若是容家有個什么不妥,必然也不會遷怒于容溥,容家因此說不定還能多存幾分香火。
所以李蘊成今日用盡自己全部本事來挖墳,凌山王墓想要光明正大進入是不可能的,偌大陵園占地千畝,夯筑城恒,四面各壁一門,比起皇陵規模也小不了多少,守墓卒足有千人。東北方向還有陪墓,葬著燕南王族和高官,家族也各自有專門的守墓人。所謂死者為大,陵園之地,便是持皇太女令也休想被請進去。
所以李蘊成就得和土夫子一般,帶這一批精銳,打盜洞進入燕南王墓。
但李蘊成其實也就是和府中的老土夫子出身的師爺,學個尋龍定穴的學問,涉及到下墓這種陰私事兒,堂堂大學士之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實際經驗的,他被背在輕功超卓的護衛身上,一路下到了兩峰之間,等待月色偏移至西南方,一線明光劃過山坳之間如刀鋒,才指著那一片道:“大抵便是這里。”
只是說是明光一線,其實還是不小的一塊區域,李蘊成卻也沒法指出更合適的地點,又道:“我只大致推測這里可能離主墓室最近,但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下去。”
話音未落,他就看見兩個人走出來,其中一人伸手對空一抓,將這山間午夜微涼微澀的風抓入指掌之間嗅了嗅,又走幾步,再抓,再走幾步再抓,如此三番,最后指定腳下一塊地方,道:“這里。”
然后又一個人走出來,手里一根細長鐵棍兒,頂端尖銳,在那片地方斜著插了幾次,拔出來就著月光細看,有一次李蘊成嗅見了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兒,有一次則腥臭難聞。也是如是三番幾次后,這人劃定了更小一塊區域:“就這兒了。”